凤钗赋●赠内
　　
　　 乙巳仲秋，薰风穿牖，绿筠筛影于庭阶。内子海凤执蒲葵扇侍侧，见吾观书久，眉峰微蹙，进冰酪。其色莹然若初雪凝脂，其味甘冽胜山涧醍醐——此海凤取檐角梅水，调新收杏酪，亲手为之。（吾方举匙，凤笑曰："村家小味，恐污先生口。"吾啖之，凉意透骨，抚其手背曰："有卿调羹，玉露琼浆何及？"）
　　 忆昔初识，吾方总角，海凤亦垂髫。同塾于西塾老槐下，共研《诗》《书》。吾性鲁钝，每遇僻字，瞠目不能言，海凤必敛衽近前，以指点牍，声细若溪泉漱石，清婉可听。及长，同窗星散，唯吾二人常相过从。或夜坐月下，论《春秋》褒贬；或晓立篱前，试新焙香茗。海凤善绘，尝为吾作《寒江独钓图》，笔意萧疏，墨晕似米襄阳泼墨，卷尾题"周兄存玩"五字，瘦金小楷，娟秀如簪花。吾展卷赞曰："此非闺阁笔墨，当入《宣和画谱》。"凤掠鬓浅笑曰："不过效颦前人，辱君错爱。"其笑靥嫣然，如春风拂过，桃李争辉，至今思之，犹在目前。
　　 厥后，世道鼎沸，烽烟四起。吾二人避乱南山，结茅三椽，环以修竹，临以清泉。海凤日则荷锄樵采，归则炊爨纫缝；吾则坐窗下，理故书残卷。虽甑尘屡空，晏如也。一夕，暴雨倾盆，屋漏如注，滴答溅吾书案。海凤冒雨登屋，解裙兜瓦补漏，衣履尽湿。吾拥被坐榻上，听檐雨若万马奔腾，心如火燎。及凤下屋，发乱如蓬，指节红肿，而怀中犹护吾所藏《楚辞》，喘曰："屈子幸未遭溺。"吾执其手，见掌心血痕与泥痕交错，知其为护此书，冒雨攀檐寻瓦，泪落潸然，不能自已。
　　 今者，天下太平，吾二人居此小园。海凤植菊于东篱，秋来黄英满径，暗香穿牖。吾则于南轩著书，海凤常磨墨于旁，见吾捻须沉吟久，必进香茗一盏，柔言劝曰："先生劳神，可假寐片时。"有时，吾二人并坐廊下，观夕阳西坠，霞蔚满天。海凤指云隙曰："此景何如？"吾回望其鬓，曰："江山万里，不及卿眉间一缕晴岚。"海凤赧然，以帕掩口而笑，鬓边凤钗轻颤，与霞光相映，璀璨夺目。
　　 吾尝谓海凤曰："昔读《关雎》，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过男女之私。及遇卿，方知\'琴瑟友之\'\'钟鼓乐之\'，原是朝暮相守、濡沫相欢之真意。"海凤闻言，默然良久，曰："吾亦有同感。昔读《蒹葭》，谓\'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写尽求而不得之苦。及与君相处，方知\'溯洄从之\'\'溯游从之\'，竟是患难相扶、甘苦与共之乐。"
　　 吾闻之欣然，启箧取凤钗。钗为赤金，上嵌明珠三颗，光华璀璨，乃先大母传先妣，先妣授吾者。吾执钗授凤曰："此钗三代相传，今赠卿。钗在如吾在，朝夕不相离。"海凤受之，轻簪于鬓，抚钗低曰："愿与君白首，钗存人存，不负此诺。"
　　 于是，吾二人于园中设案，陈酒脯，燃双烛，祭告天地。吾二人并肩拜于地，曰："苍天在上，后土在下，吾与海凤，今日对天盟誓：不求簪缨富贵，但愿相守年年，朝共炊烟，暮共灯盏，直至白首。若负此誓，人神共弃。"誓毕，相视而笑，烛影摇红，泪光与烛花交辉。
　　 今晨，海凤摘菊数枝，插胆瓶中，置吾书案。吾观之，菊香袅袅，而海凤整鬓向窗，晨光拂其面，比菊更艳。乃知，人间至美，非五岳之雄、四海之阔，非琼琚之华、锦绣之繁，乃与有情人相守于晨昏，共话桑麻、共品苦甘也。
　　 噫！世之人，多逐蜗角功名，竞蝇头利禄，殊不知人间至乐，在与知己相守。吾与海凤，虽无赫赫之名，无金玉之富，然有此小园可栖，有此岁月可度，有此凤钗为证，足矣。愿天下有情人，皆能如吾二人，于平淡中相惜，于流年中共暖，勿负此生相遇也。
　　
　　 2025年10月5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