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秋】品老子
品老子,大名李品春,在我们家族属辈分很高的人,算起来,比我足足大了三辈,我要叫他老叔公。但平时为了方便起见,我们只叫他品叔公,把他活生生拉下了一辈。品老子也不计较,照样乐呵呵地答应。
品老子住在茅草坡,顾名思义那里都是茅草盖的房子。茅草坡更是我们村地势最高的屋场,在高山上,交通不便,信息闭塞,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点世外桃源的意思,但穷困落后。没见过品老子有老婆,但很久以前肯定有过,因为他有两个儿子。大的是剃脑匠,小的是地道的农民。从我们记事起,品老子就是一个人来去,天马行空,了无牵挂。嘻嘻哈哈,笑口常开。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们芦洞破天荒修了一条沙石公路。谚云:芦洞出来有九弯,洞下一座烈马山。天子屋场龙打口,龟蛇二将把头关。说的是芦洞经洞下、毛田到石坳的景致。有了公路,芦洞人终于可以骑着单车走出山门看世界,拖拉机、手扶拖拉机甚至货车也开始闯进芦洞了。这条路此时更显得重要非凡,于是芦洞四个大队合起来成立了一个养路工班,品老子有幸位列其中。工班里四五个人,班长是五等的邓芳,还有芦洞、古源各一个,品老子就是我们大队的了,他是火头军,年纪最大,负责给工班的同事做饭。工班的伙食平平淡淡,因为没什么伙食钱,当然品老子的厨艺也平平常常,好在那时都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了,也没什么额外要求。于是,大家相安无事。虽然工班经常吃的是南瓜、丝瓜、蕹菜之类家常素菜,油水也少,养路工人倒是没什么闲话。但品老子是个活泼的老头,不管大家是在满头大汗地吃饭,还是默默无言地听班长宣讲最高指示,抑或面无表情地接受工作任务,他总会不合时宜地迸出几句俏皮话,令人忍俊不禁,却刺痛了邓班长挺着的自尊,往往被他狠狠地批评一顿,说品老子不严肃、不讲政治、低级趣味。品老子总是毕恭毕敬虚心接受的样子,与平时的大大咧咧似乎挂不上号,判若两人,大家知道他是无所谓,没往心里去。邓班长也赶紧就坡下驴,一走了之。
品老子喜欢说笑,他的笑话都是土生土长的,讲的都是本地的普通小人物,所以充满乡土气息,也充满可信度,人们当然喜闻乐见。不管到什么地方,品老子一来,气氛就活跃起来。对老人、小伙子、细伢子,品老子总会因人制宜,抖出自己的包袱,让大家酣畅淋漓大笑一番。如果遇到那种循规蹈矩、脸若冰霜的老古板,品老子也会随机应变,说几句作古正经的场面话,但之后他肯定一不小心就原形毕露,于是笑料源源不断,弄得其他人捧腹大笑,而“遵古炮制”的老古板则会啼笑皆非,只好让他信马由缰地海阔天空下去。
说说笑笑,品老子差不多是无禁区的。当然,政治例外。记得在高真庙学校教书时,那里有一个公办老师汤涛,性格随和,好打交道。他儿子十分顽皮,而且逆反心理超强。品老子就私下里悄悄跟他说:武伢子,我晓得你不听话,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听,我也没办法。但是我还是要交待你,有一句话你可千万不能跟别人说。如果你说了,我就做不起人,连门都不敢出了。就算我求你了,好吗?武伢子这次倒是听得很认真,赶紧问是什么话?品老子靠近他耳边,轻轻地说:汤涛像哒品老子。又再三叮嘱:记住啊,这句话千万千万不能说!如果你实在忍不住要说,就在人少的地方小声说说,一定不要去学校前面修河堤的工地大声喊啊!求你了,好吧?话刚说完,武伢子就一溜烟跑了,品老子则在后面装模作样地追。武伢子径直跑到了四个大队社员一起修河堤的工地,突然放声大喊:汤涛像哒品老子,汤涛像哒品老子!社员们正挥汗如雨地干活,猛然看到一个小孩大喊,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到听清楚喊的内容时,不禁放声大笑!这世界上怎么还有这样的孩子,说自己的父亲像别人的?这不是傻吗?傻到这个地步也太不正常了吧。品老子也跟着大伙狂笑。武伢子可不管这些,看到那么多人听着、笑着,更加来劲,一遍又一遍地喊,像高呼口号一样。这边有同学赶紧跑去报告了汤老师,汤老师怒不可遏,气急败坏地赶来了,揪住儿子的耳朵就往学校拖,武伢子还是一头雾水,觉得非常委屈。汤老师把儿子狠揍了一顿,问谁要他喊的?武伢子吞吞吐吐地交代,是品老子要我别说的。汤老师这一次也生气了,马上找品老子兴师问罪。品老子仍然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嘿嘿笑着辩解:我是交代武伢子千万不能说“汤涛像哒品老子”,特别是不能去人多的地方说,这有什么错?他偏偏不听,我有什么办法?!武伢子倒是爽快地承认,品老子确实是这样交代的。我就是不听他的,气死他!汤老师无可奈何了,喝走儿子后,看看周围没人了,于是低声下气对品老子说,我的老祖宗啊,我求你了,你就行行好,帮我个忙,别再出什么阴招了!我给你下跪,好吧?品老子乐呵呵地:不要这样客气,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这样吧,我不要他说的,他一定说。要不我今后要他说“汤涛像哒品老子”,他就不会说了。你看行吗?汤老师倒抽一口冷气,天哪,你这个弯弯绕,又绕回来了,我说了半天,不等于白说吗?
有一天,品老子来了,说要请我帮个忙。我感到奇怪,平日那么洒脱的他还会要我帮忙?慢慢的,品老子说出的原委让我大吃一惊:原来眼前这个不起眼的糟老头子竟是一位曾经出生入死闹革命的老红军!他在高咏生的红军队伍里干了好几年,刀光剑影,冲锋陷阵,一时间叱咤风云,说起来是令人敬仰的革命前辈。只是后来队伍打散了,品老子才回到老家“隐姓埋名”,他的革命经历也从此不为人知。解放后,经历过一轮又一轮的政治运动,他也学乖了,“不求观世音,只求干脱身”,对自己参加革命的事讳莫如深,不敢公之于世。几十年后,改革开放了,品老子也想试探着请政府给他正正名,另外,自己年纪也大了,看能不能给点养老待遇。说来说去,要我做的,就是写个报告。我爽快地答应了。于是,我把品老子回忆的革命经历,即何时何地参加红军,是哪支部队,在哪里打过仗,还搞过什么革命活动,有何人证明?以及他的现状、要求等等,写成一个请求报告,报请县民政局研究解决。品老子的记忆力还不错,情况清楚,只是证明人说不清楚。原因是年岁久远,好多人或者已经牺牲,或者已经年老过世,或者早就失去联系,总之是一个缺憾。我预感这个事情恐怕难得如愿。报告写好了,品老子一叠连声地感谢,然后不忘拿给我两包纸烟作为润笔,高高兴兴地去了。记得后来又一次给他写过同样的报告,再后来就没了下文,估计品老子的希望是彻底的落空了,品老子再没提过,我内心却替他深深惋惜。
几年后,养路工班从高真庙搬迁到了九弯头其中一个弯里,新建了房子,只是既然在弯里,就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非常寂寞。品老子仍然做饭,别人收工后都回家了,品老子要看守工班,不能一走了之,夜晚陪伴他的,只有山里的野兽和小鸟。品老子受不了这种孤凄,好在一里地外有个木材检查站,可以去那里闲聊打发晚上一部分时光。他不怕走夜路,漆黑的天也不用打手电。一天晚上,电闪雷鸣,狂风大作,大雨倾盆,品老子照样风雨无阻去木材检查站。途中要经过一座石拱桥,桥的两侧没有任何栏杆之类的防护设施。平时他过桥是驾轻就熟的顺利。也许是那晚天实在太黑,也许是风雨交加内心紧张,反正品老子这次是百密一疏,竟然斜着从桥上穿过,然后一脚踏空,直接从十米高的桥上掉了下去,只留下了他那恐怖的一声“哎呀”和“扑通”的落水声。品老子不会水,却掉进了桥下的水潭,一番扑腾过后,竟然完好无损地脱险,捡回一条老命。此事至今传为奇谈。事后,大家估摸着品老子从此会一蹶不振,没想到的是,品老子秉性不改,而且更加牛气,牛皮哄哄地宣称:我品老子就是打不死的程咬金,有六丁六甲保驾护航。就算有三灾六难,也会逢凶化吉。人死卵朝天,不死又过年,没什么了不起的。哈哈哈哈!一番话把一伙幸灾乐祸的人们晾在一边,不知从何开口。
我从大学调回家乡后,在县城工作,有多年没见过品老子了。后来偶尔回乡下老家,问起品老子,乡亲们都说,你还不知道啊,早死了。我追问怎么回事?大家说,他的小儿子去了江西,信了耶稣教,家里不多的值钱的东西都捐给了教会,来接品老子去养老。品老子就坐着接他的拖拉机,一路嘻嘻哈哈,很开心。已经到了屋门口,突然翻车了,几个乘客都被甩了出去。有的受了伤,品老子当场一命呜呼。这不是天意吗?好好的在茅草坡完全可以风风光光寿终正寝,却要跑到江西,还是在自家屋门口出车祸惨死,不得善终。真是命中注定啊!
我默然。品老子一生大大咧咧,嘻嘻哈哈,不应该是这么一个结局啊。但不管如何,世界上没有品老子了——我心里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