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时光】四姨的苦难姻缘(散文)
母亲姊妹八个,我最喜欢四姨。
记忆里,年轻的四姨干净利落,波浪卷发飘逸,身材也好,不胖不瘦。母亲曾说:“老四是家里的金凤凰,不应该在农村劳动的。”
她的确没有像母亲那样,在农村没日没夜地劳作一辈子。可四姨真地天生好命吗?
四姨在如花的年纪,嫁到了我小时候以为的天堂一样的地方。那地方靠着一望无际的大海,那地方的人成年后都是工人,主要工作是海水晒盐。那里的人有工资可拿,他们的户口是城市户口,月月可以拿到我父母那代人羡慕的“真金白银”。
母亲的妈妈,也就是我的舅奶,去世得太早,四姨的婚姻大事便落在了母亲身上,因为母亲是“大姐”,自然承担起为四姨物色未来夫婿的责任。
也不知母亲是怎么打听到的,在那个晒盐的“天堂”,有一户家境殷实的人家,有一相貌堂堂的男子,想找对象,户口不限,文化不限,只要姑娘漂亮。
“老四不就最合适嘛!”母亲当初的这句话,多年之后我仍记忆犹新。
四姨小时候没条件上学,但人漂亮。这姻缘仿佛是上天注定的,双方只是见了一面,便一锤定音。四姨沉浸在对未来幸福的憧憬里,我的母亲也高兴极了。因为在她姊妹八人之中,总算有一位要脱离农村的“苦海”了。
大约半年后,四姨在鞭炮声和在乡亲们羡慕的目光中风风光光地出嫁了。
出嫁那天,那把红色的伞映红了四姨的面庞。四姨,妩媚动人,被乡亲们誉为“最美新娘”。
四姨是面带笑容离开老家的。
小时候的我以为四姨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读书时填写家庭成员,我总是自豪地把四姨也填上——某某某,盐场工人(虽然因为农村户口,四姨只是个盐场的临时工,但在我的心目中,四姨是神一般的存在)。
婚后,四姨连续两年孕育一女一男。母亲总说,帅哥美女结合生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四姨家的孩子相貌远胜过农村娃,当然也包括我。
当我还在为四姨的幸福生活欢欣鼓舞,以为日子会一直平顺下去的时候,坏消息突然从天而降——娶走四姨的那个帅男人开始没日没夜地咳嗽,甚至咳出了血。长期在盐场潮湿环境劳作,加上当时医疗条件有限,病情日益加重。
四姨来我家的时候,我看见她在母亲的房间内偷偷抹眼泪,而母亲也开始唉声叹气,甚至气愤地爆粗口。
纸包不住火,噩耗终于传来,娶走四姨的那个帅男人,终因肺结核一命呜呼。
那个帅男人我没有见过,我也没有叫过他一声“四姨夫”。
对于四姨,三年的婚姻生活戛然而止,天塌了一半。可对于懵懂不更事的我,只是一个未曾谋面的“四姨夫”的称呼消失了。
直到若干年后我自己长大成人,我才能理解当年的四姨有多么悲伤无助。
四姨满心欢喜的那个帅男人撒手人寰后,她在那个“家”便是二等人般的存在。本就因农村户口没编制的四姨,在丈夫走后,在婆家彻底没了依靠,连基本的生活都没了保障。
大约过了两年,神通广大的母亲又打听到一个妻子英年早逝的男人,同样在盐场靠晒盐谋生。
四姨的第二次相亲是在我家的八仙桌旁完成的。这一次,这个男人真真实实出现在我的视线中——身高一米六左右,说话声音很大,耳朵有点背,随身携带着手电筒,据说晚上必须打着手电才能看见路,应该是眼睛有点问题。长相总体上还说得过去,反正与“帅”是搭不上边的,实话说就是有点丑。这个男人唯一的优势是在盐场有正式工身份,有工资可拿。四姨嫁过去,吃饭没问题。
母亲和四姨在房间内窃窃私语,商量四姨嫁还是不嫁的事情:“老四,你看行不行?虽然他有点缺陷,但看着为人老实,结婚后生活肯定没问题。你是二婚了,特别适合的人也的确不好找,这一次你要自己做主。”
母亲明明已经在心里拿定了主意,却在表面上把决定权给了四姨。
“我听大姐的,大姐说行就行!”
四姨的这句话应该在第一相亲时便说过。
母亲哪里能料想到四姨的第一次婚姻会以悲剧收场?那个有肺结核的帅男人驾鹤西去,留下四姨孤苦无依了好几年。
这一次相亲,四姨会如愿幸福吗?
四姨最终和这个丑男人喜结连理了。
虽然小时候的我并不喜欢这个丑男人,可农忙的时候,这个丑男人肯定会骑自行车来我家帮忙,据说骑了很远的路。
母亲提醒我要有礼貌,看见了要喊四姨夫好。自此,我便有了热情的四姨夫。
虽然是二婚,但听四姨说,这个丑男人的钱全部由她管。四姨管钱的理由是他耳朵背、眼神不好,到银行存钱稍微费劲一些。
四姨来我家和母亲闲聊,说话的时候面带微笑,母亲似乎也安心了,终于为四姨寻到了依靠。
“大姐,你看我要不要再生一个?”
“当然要再生一个,孩子是你们两人的纽带!”那时的她们都以为,有了共同的孩子,日子就能长久安稳。谁曾想多年后他们的孩子会各自远走他乡,留下老两口无人问津。
那时我家成了四姨的娘家。四姨的第三个孩子呱呱坠地后,在我家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应该是坐月子。四姨的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容,很幸福的样子。那时的四姨依旧漂亮,村里的人看见四姨都说四姑娘很洋气。
转眼过去了二十多年,四姨来我们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母亲说四姨已经不像在前夫家那么爱干净了,但有饭吃,日子还算好吧。
直到去年冬天,四姨打电话向母亲求助,说四姨夫生病需要送医院,她生的那些孩子,没一个能靠得住,且都不在身边。
在医院里,我才知道四姨夫年轻时为什么晚上要打着手电才能看见路。医生说:“病人血糖很高,再不治疗,如果引发并发症,随时会没命!”原来我的新四姨夫年轻时就有糖尿病,只是他一直瞒着我们。
如今四姨夫已经完全失明了。四姨每天凌晨五点就出门,穿着橙色马甲,拿着扫把,穿梭在大街小巷。冷风中的四姨格外单薄,格外显眼。一到饭点还要赶回家,一勺一勺地给四姨夫喂饭。四姨给四姨夫擦嘴时手上的老茧一遍遍蹭过四姨夫的脸颊,而他只是呆呆地坐着,活脱脱一个木头人。
母亲经常对我说:“逢年过节一定去看看你四姨!”也许母亲始终心存愧疚,想通过这种方式缓解内心的不安。
四姨,我苦命的四姨。
今年中秋节前夕,我提着月饼去看她。老旧的平房里没有开灯,昏暗中她坐在小板凳上择菜,脸上的芳华早已荡然无存,只有岁月刻下的道道沧桑,在无声诉说着四姨这一辈子的苦与难!
临走时,四姨拉着我的手说:“日子总能过下去的”。
可我分明看见她眼里的光已经熄灭了。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