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忆】最后的猎狗(散文)
村长送我一条狗。狗个头不大,年纪不小,瘦得皮包骨头,两只眼睛一大一小,眼角粘着眼屎,鼻子上有一个豁口,一身无光泽的杂毛,掩盖不住身上的累累伤痕,一副不修边幅、蔫不拉叽的样子,像一个饥寒交迫的难民。
村长看出我对这件礼物并不喜欢,就对我说:这是老熊沟蜂老倌的撵山狗。蜂老倌是山寨的老猎头(精通撵山打猎方式方法的领头人),去打猎,遇着一头老熊,被老熊一巴掌拍在头上,人当场就“不在”了。他的这条撵山狗,是我在老熊沟对面的老林子中找到的,不知是病的还是被老熊拍的,已经快没气了。我把它抱回来养了好几天,总算活了下来。蜂老倌是山寨最后一个猎头,它也是最后一条身经百战的正宗撵山狗了。
我收养了这条丑陋的老狗。在这孤独得令人发疯的深山之中,有一种亲近人类的生命陪伴,也是一种难得的慰藉。
狗极难亲近,却并不逃走。我颇下了些功夫来讨好这条孤僻严肃的狗,让它吃好的饭菜,为它做温暖舒适的窝,用药膏为它治身上的伤……半个月后,我终于赢得了它的信任和友谊,它开始对我摇尾巴了。
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卡希魔多”。狗不可貌相,卡希魔多真的和一般的看家狗不同。它很有骨气,极自尊,从来不吃任何人随随便便丢给它的东西,每顿饭必由我送到它的面前,叫它吃它才吃。卡希魔多性格内向,不好动,不乱叫,喜欢安安静静地卧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一旦行动起来却异常敏捷,它捉老鼠的本领不弱于猫,甚至能够突然袭击逮住在地上觅食的小鸟。为了在家访的时候保卫我的安全,卡希魔多和山中几条强壮的大狗打过架,没有一条狗是它的对手。卡希魔多打起架来也是一派沉静干练的作风,大有儒将风度。
我俩得快就成了一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上课时,它静静地伏在讲台旁边,不时望我一眼,伸出舌头摇摇尾巴,好像听懂了我的讲授似的。放学后,我们一起到出野中去散步,那是一天中卡希魔多最快活的时光。它忽前忽后地在我身边撒欢,经常一眨眼就跑得不见了踪影;只要听到我的唿哨,它便从什么地方突然跑到我身边来,欢快地摇动着尾巴,殷勤地望着我,仿佛在说:主人,随时听候您的吩咐!晚上,卡希魔多静静地睡在我的寝室门外,我一旦发现屋里有老鼠活动,只要叫一声,卡希魔多便会冲进来多管闲事。捉到老鼠,咬死后,衔来放在我的脚边,然后跑到门外睡下,等着我把死老鼠奖赏它。
山寨里家家户户都喜欢养狗,大大小小几十条,似乎比人还多。大狗小狗们经常三五成群地跑到学校操场上来玩耍,不少狗想亲近卡希魔多,围着它摇尾巴转圈,邀请它一起玩。卡希魔多却始终冷眼相对,伏在自己的窝边沉思默想。实在烦了,便起身掉头走开,一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清高模样。
恋爱的季节,卡希魔多引来了山寨里的一条漂亮的小母狗,在校园里追逐嬉闹,缱绻缠绵。卡希魔多一扫往日的沉静孤僻,变成了一位风流公子。我为卡希魔多的艳遇感到高兴,对它的恋人亦有好感,给小母狗东西吃,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爱斯美拉达”。
可是,这位“吉普赛姑娘”跟卡希魔多恋爱不到一个星期,山寨里一条高大健壮的黑狗便成了它的“浮比斯队长”,抛下萎顿丑陋的卡希魔多,跟那个风流倜傥的花花公子调情去了。
我大为气愤,取消了小母狗“爱斯美拉达”的名字,而叫它作“潘金莲”。卡希魔多倒没有学武大郎捉奸,淡漠地看着“潘金莲”和“浮比斯”出双入对地在山寨里奔来蹿去。我多次教唆卡希魔多去和浮比斯打架,它无动于衷,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
或许是寂寞的空山造就了卡希魔多的孤僻性格,尽管我对它宠爱有加,却无法消减它那仿佛与生俱来的忧郁与孤独。它常常跑到学校对面的山冈上,伏着,静静地眺望老熊沟方向那片硕果仅存的原始森林,仿佛在回忆往昔身经百战的峥嵘岁月,回望祖先们追逐战斗在山野之中活跃而顽强的生命荣光。直到被我的唿哨唤醒,才不情愿地回到书声琅琅的学校,伏在讲台旁边听我讲课。看着这条“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撵山狗专心听讲的样子,我经常哑然失笑,不无滑稽地想起曾国藩的一副对联:千秋邈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
一天下午,正和卡希魔多在山野中散步,灌木从中突然蹿出来几条大狗,后面跟着几个扛火枪的山民。一个山民兴奋地对我说:“两头麂子进了栅围子,老师你也去瞧瞧。”
从未见过围猎的场面,对兴奋不安地围在我脚边打转的卡希魔多喊一声“冲”,卡希魔多便箭一般射了出去,不一会儿就追过了几条大狗跑在前面。我和几个山民迅速跟上去。
“栅围子”是当地山民专门用来诱捕猎物的场所,用高大的篱笆紧密地围出一块空地,只留一道门;围子中放置诱饵,猎物一旦进入,只要关上围子门便可囊中取物。
栅围子设在山脚的一块空地上。远远看见围子中两头麂子奔来跳去,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守在围子门外,大声叫嚷着什么。
卡希魔多一狗当先,跳上围子旁边一块高大的岩石,挫了挫身子,一个漂亮的飞跃射向栅围子,落地的同时已把那头较为高大的麂子扑倒在地,翻来滚去撕打成一团。那男孩推开围子门冲进去帮忙卡希魔多,另一头麂子机冲出围子门逃掉了。几条大狗前赴后继地跃入围子中,围着麂子狂撕乱咬,不一会儿麂子就躺在地上不动了。
几个山民冲进围子中,其中一个冲男孩大嚷:“憨包!进围子不关门。母麂子跑掉了!”一声号令,群狗狂吠着向母麂子逃走的方向追去。几个山民追在群狗后面,大声吆喝着。
我气喘吁吁地冲进栅围子,好奇地望着躺在血泊中的麂子。男孩对我说:“我守了它们俩口子好几天了。本来要抓活的,你的狗太凶了。这头是公的,跑掉的那头是母的。公麂子的麝香值钱,抓活的更值钱。”
我瞪了男孩一眼,走到麂子旁边,蹲下,叹息着摸了摸它的头。
等了一阵子,几个山民领着狗回来了。狗们都挂了彩,愤愤不平地哼哼着。卡希魔多一瘸一拐地走在最后,身上有几处伤痕。我问是怎么回事,一个山民粗声粗气地对我说:“老师,你的狗怪得很!麂子从桥上跑过去,你的狗追在前面,跑到桥中间它突然停下来,转过身来咬我们的狗,几条狗都被它咬伤了。我要开枪打麂子,你的狗就扑上来咬我。要不是让得快,我也被它咬着了。这条怪狗!要不是老师你的,我一枪就打死它了!”
“我记得,这是老猎头蜂老倌的撵山狗,怪不得这么厉害!”另一个山民赞叹道:“悄没声息的,一眨眼间,几条看家狗就被它咬得屁滚尿流,夹着尾巴四散逃跑。它的腿是我用石头打伤的,不然,它把我们的狗都要咬死掉了。”
“母麂子跑掉了?”我关切地问。
“桥那边就是密林子,跑进去就找不见了。那头母麂子好像怀着崽,要不是你的狗这么一闹,我们肯定能在进林子之前逮着它的。”
我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走过去,把卡希魔多搂在怀里,抚摸着它的头说:“你做得对!你是一条通人性的撵山狗,只是太凶了些。以后不能这么凶了,毕竟是上过学的,不能跟那些看家狗一般见识。”
一个山民割下一条麂子腿递给我,“老师,撵山的规矩,见人一份。”
我将麂子腿送给了村长。村长当场割了两块好肉给卡希魔多。
养伤期间,卡希魔多变得更加萎顿忧郁,终日恹恹地伏着,静静地眺望老熊沟方向的原始森林,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
假期间,我带了卡希魔多回家去。家里的大狼狗一见面,龇牙咧嘴便扑上来,卡希魔多不惊不惧,箭一般往旁边一蹿,灵巧地开了狼狗的攻击,迅捷而沉稳地摆好进攻的架势。弟弟喝住狼狗,大声嘲笑卡希魔多。我告诉弟弟卡希魔多是一条优秀的猎狗,它比娇生惯养的狼狗更加优良,说什么弟弟也不相信。
家中的人对丑陋的卡希魔多不感兴趣,那条大狼狗更是看不起它,屡次想把这孤僻萎顿的另类赶咬出门。我殷勤地照顾着卡希魔多,领它逛大街,陪它看电视,为它洗澡,给它弄各种各样的吃食。卡希魔多却变得越来越孤僻了,吃得很少,终日恹恹地伏着,眺望遥远的山野。
一天晚上,正在寝室里看书,卡希魔多怯生生地走了进来,依偎在我的脚边,抬起忧郁的眼睛望着我,嘴里低低地呜咽着。我知道卡希魔多想家了,我抚摸着它的头安慰它,告诉它我不会把它留在这里,等开学就带它回家去。
第二天,卡希魔多失踪了。我没有去寻找。卡希魔多属于大山,它不可能在一个远离山野的地方长时间生活。
收假后,我又回到孤寂的深山。当我带着满身风尘走进校园的时候,看见卡希魔多正在那儿等我。我把卡希魔多搂在怀中,它的头靠着我的脸,轻声细气地哼哼着,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村长告诉我,卡希魔多是在一天深夜跑回来的。它独自守在学校里,很少吃村长送来的残汤剩饭,而是自己跑到山林中找野物吃,有一回还叨来一只跟卡希魔多差不多一般大的狗獾送给村长。一个找菌子的村民发现,卡希魔多会找菌子吃,还会像果子狸一样爬树,逮小鸟、找鸟蛋吃。
两年后,我调出深山到外地工作。我没有带走卡希魔多,将它送给了新分配来接替我那位老师。卡希魔多是山寨里最后一条撵山狗,它属于大山,我不可能带走它,山野和追逐是它的悲剧性的宿命。我所能带走的,只是那份永远不会变质的忠诚执著,和一种关于人生际遇的悲壮思考。
附注:卡希魔多、爱斯美拉达、浮比斯,为雨果《巴黎圣母院》中的角色。卡希魔多容貌怪异丑陋而侠义善良,深爱清纯美貌的爱斯美拉达;爱斯美拉达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浮比斯,则是一个金玉其外的“草包”,一个毫无心肝的花花公子“人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