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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晓荷·小事】会做虫盒的女人(散文)


作者:江南小溪 进士,6107.2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15发表时间:2025-10-08 10:02:40


   每逢各种鸣虫欢叫的季节,我都会到花鸟鱼虫市场,买上两只俗称“大黄蛉”的鸣虫,分装进精致的虫盒里,再搁在柜子上,让它们自由欢唱。虽然叫“大黄蛉”,其实它们只有米粒大小,但只要放进为它们特制的盒子里,声音就会被放大,而且日夜叫个不停。黄蛉不像蝈蝈叫声那么吵,它的叫声,像似一串金铃在轻轻摇动,圆浑悦耳,清脆动听。多听黄蛉鸣叫,能治愈你的烦躁,对睡眠也很有好处。与任何东西一样,装“大黄蛉”的盒子,用到一定年份也会损坏,这时候就要考虑换新的,或者拿去维修。我那分装两只“大黄蛉”的紫檀木虫盒,用了20多年,也出现了玻璃磨损、木榫松动的情况,如果不去修或者买新的,就没法继续使用,所以,我不得不到花鸟鱼虫市场,去看看有没有修虫盒的摊位。
   我认识的那个花鸟鱼虫市场在杨浦区,多年没去了,里面的布局发生了很大变化,都快认不出来了。我在市场里逛了一圈,好容易找到卖鸣虫与虫盒的商铺,但这些商铺的老板都说只卖不修,因为修虫盒太麻烦,又没有多少钞票好赚。正当我失望离开时,无意中发现对面卖花卉的商铺中间,还夹着一家卖鸣虫鸣盒的商铺,于是就抱着一丝希望去问问。这家商铺实在太小,是利用了通道隔开的一点地方,大概也只有3平米左右。店主是一位头发花白、颧骨突出的老女人,穿着一件肥大的白色T恤。我正想问她虫盒修不修?突然觉得她有些面熟,似乎在哪儿见过?于是试探地问:“老板娘,侬是不是姓李?”
   “我姓李,怎么了?”女店主上下打量着我。
   “那侬是不是在李家宅住过?”我进一步问。
   “住了30多年了,侬问这做啥?”
   我顿时高兴起来,因为我遇到了老邻居,而这位老邻居却不认识我。不过,也难怪,李家宅80年代拆迁,至今已有40多年,人的外貌都发生了很大变化,能辨别一个人很难,我只是仅凭一点记忆而已。
   眼前这个老女人叫李来娣,曾经住在我家对面,门对门,小时候只要出门,经常看见她母亲,在门口晾晒衣物。我记得李来娣年龄比我小两岁,她爸妈一共生了3个女儿,她是老三,所以李家宅人都叫她“阿三”,真名反而没人叫。在我印象里,阿三有一条腿瘸得蛮厉害的,是由于小儿麻痹症留下的病根。也正因为这原因,她没好好上过学,只读到小学毕业就辍学了。原因是,一方面由于她走路实在不方便,爸妈不愿意让她受罪;另方面,也有阿三自己的问题。阿三与她两个姐姐不同,性格泼辣,粗话满口,也敢和男同学打架。打架倒不是无缘无故的,却是有些男同学,常常拿她那条残腿寻开心,嘲笑她,骂她,她气不过,伸手就打,打不过就扑上去咬,咬不解气,就拿地上的石头砸,砸人,甚至砸人家的玻璃窗。有一回,她用石头,将一个嘲笑她的男孩砸得头破血流,她老爸为此赔了人家不少钞票。
   我过去和她没有太多的交往,只是碰见了,说几句客气话而已,直到李家宅拆迁,对她也没有太多的了解。或许人就是这样,小时候没当回事,老了却格外珍惜。
   “阿三,侬还认识我吗?”我故意卖了个关子。
   “啊呀,侬还晓得我小名?那侬是啥人?”阿三惊讶起来。
   “我也是李家宅的,曾经住在侬房子的对面。”我含笑道。
   “对面?对面是……”阿三皱起眉来,突然眼睛一亮,指着我说,“我晓得了,侬是张家门的老四,阿四头,对不对?”
   我点点头。阿三顿时喜出望外,紧紧握着我的手,说:“阿哥,侬哪能来了?几十年没看见,我看侬变化不大嘛!今天是来买黄蛉还是买盒子的?”
   我将我的来意说了一遍,阿三想都没想,爽快地说:“没问题,我给侬修,不过,侬要到我家里去修,这里没工具。”
   我俩正说着,忽然来了一个客户,说要买一批叫蝈蝈和蝈蝈罐子,我只好暂且退在一边。阿三对我说:“这样,阿哥,侬如果有耐心的话,就等我一会儿,等我生意做好后,侬就跟我回去,我当场给侬修好吗?”
   “侬现在住啥地方?”我问。
   “控江四村。”
   我心想控江四村离这儿不远,好多年没见面了,也想借这机会跟她好好聊聊。
  
   二
   说起虫盒,不喜欢的人,可能提不起半点兴趣,但对喜欢的人,尤其是虫盒发烧友,却是津津乐道,因为这小小的虫盒里有很多学问,也有着悠久的历史。虫盒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唐宋时期。那时候,一些文人和一些有钱人,喜欢请人制作一些精美的盒子,将鸣虫放入盒内,既可以作为书房中的摆设品,也可以作为礼物送给朋友。这小小的虫盒,不仅是鸣虫安身之地,也是文人或有钱人,寄托情感的玩物,他们喜欢在虫盒上,刻写诗句或者绘制图案,让小小的虫盒,成为一种实用性和观赏性相结合的艺术品。虫盒的制作工艺,到了清朝乾隆时期,更是达到了顶峰,镶嵌、雕刻、模印、螺钿、百宝嵌等,竭尽匠心。除了制作工艺外,宫廷内的虫盒材质,也非常丰富,譬如:象牙、雕漆、紫檀、黄杨木、玉石、玳瑁等,甚至金、银、铜胎珐琅,也在虫盒材质的范围。2012年5月份我去北京旅游,在故宫看见过玻璃柜存放的、乾隆玩过的“剔红枫叶秋虫”盒,这只虫盒通体朱漆,以枫叶为造型,筋脉分明,雕刻制作工艺堪称一绝,成为当时的代表作品。
   虽然现在的虫盒材质,已没有乾隆时期那么讲究,但虫盒的制作工艺与收藏,也受到很多人的重视,其中,国内的张圣林先生,便是著名的虫盒制作大师之一,他设计的虫盒,不仅具有实用性,同时也是艺术品。他制作的虫盒,常常用乌木、紫光檀等材料,这些材料不但质地坚硬,而且纹理非常漂亮。与此同时,张圣林先生还在小小的虫盒,刻上古代诗词、对联以及人物肖像,使虫盒不仅有实用性,而且有很高的艺术价值。
   我不是虫盒发烧友,只是对虫盒有所了解,喜欢养黄蛉的同时,也爱屋及乌,喜欢上了虫盒。我这只紫檀木的虫盒,是去年出现问题的,想扔掉又不舍得,因为它毕竟跟我20多年了,外表都玩出了包浆,所以抱着一丝希望,来花岛鱼虫市场看看,没想到在这儿,居然碰见了老邻居阿三。
  
   三
   等阿三这笔生意忙完,已是晌午10多钟,她匆匆洗了洗手,将所有的玻璃柜上了锁,然后对我说:“走吧!到我家吃中饭,随便吃点啥。”
   我不解地问:“侬这么早就收摊了?下午生意难道不做了?”
   “刚才不是做了一笔生意吗?所以下午就不做了,下午我另外有事情。”阿三咧嘴一笑。
   “哦,赚头多吗?”我问。
   “不多,50只叫蝈蝈,100只蝈蝈罐,一共赚了300多块。”
   “赚得不多嘛!”我有些不解。
   “这个客户也是做生意的,每年到我这里来批发,我就薄利多销,有点赚头就行了,做生意不能太贪。”阿三说。
   “哦,怪不得人家要到侬这里来。”我马上明白了。
   “是呀,都是老客户了,如果他到别的商铺去买,就不是这个价钱了,起码要提高百分之二十。”
   说着,阿三一瘸一拐地走出商铺,来到停放在外面的一辆机动残疾车,发动了车子,仅一刻钟,就将我拉到了她家的楼底下。我抬头看了看,原来控江四村的房子,还是停留在五六十年代风貌,多层建筑,里面木头地板和木头楼梯。阿三住在底楼的一小间,26平米的实用面积,被隔成两间。我本以为一间是当客厅用,另一间是卧室,却没想到,客厅就是卧室,而另一间,堆放了大量的材料和设备。材料里既有黄杨木紫檀木,也有有机玻璃;设备都是微型的,譬如刨床、钻床、切割机、抛光机等,将小小的房间塞得满满的。我晓得这是她加工制作虫盒必备的设备,但不明白她为啥要搞得这么大?难道她没有退休金,要为养老作准备?
   当我问起她时,她笑笑说:“我有退休金,每月4285块8角,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如果不生毛病,这点钞票也够用了,但我身体不好,开过刀,现在又得了糖尿病,每天吃药打胰岛素,不需要钞票吗?再说,我每月还得补贴我姆妈1000元生活费。”
   “是吗?侬姆妈现在还活着?她没有退休金?”我有些惊异。
   “有,退休金比我还多点,她今年98岁了,现在在养老院养老,身体蛮好,就是耳朵聋,听不见啥声音,要戴助听器。”阿三说着,又跟我解释,“原先姆妈是跟我大阿姐过的,可日子久了,大阿姐嫌她吵,嫌她烦,就将她送进养老院了。我大阿姐退休前是公务员,一个月的退休金,顶我3个月,可她贪心不足,还要让我每月贴她1000元,说是姆妈住养老院费用太多。用在姆妈身上我没有话说,可没想到,她还打起了我这间房子的主意。我这间房子的户主,原来是我阿爸的,不晓得她是用啥办法,将房卡上的户主换成她的了,所以,我现在住的是她的房子,就差没付房租。”阿三说完,无奈地笑了笑。
   我从小就对阿三的脾气有所了解,对她的坦言,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不过,我也有点愤愤不平,劝她赶紧上诉法院讨个公道。可她叹息一声,说:“算了吧!我没这能力,也没这精力,反正过一天算一天,她总不能赶我走吧?我户口在这儿。”
   “那侬子女没有意见?”我问。
   “我没结过婚,哪来的子女?”阿三笑笑。
   “是吗?”我吃惊不小。
   “不提这了,时间不早了,我去烧两碗面来,侬就在这儿吃,吃完后,我就给侬修虫盒。”阿三匆忙跑到了屋子的对面。
   对面是是经过改建过的、一间小小的厨房。不一会儿,阿三将两大碗热气腾腾的小排面,端进了房间。
  
   四
   吃饭免不了要闲聊。所以,一碗小排面还没完全下肚,我便对阿三在李家宅拆迁后的情况,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李家宅拆迁时,阿三和二阿姐以及她妈妈,一块搬到了控江四村,一住就是20多年。李家宅拆迁那年,阿三的大阿姐还在安徽插队落户,因此,动迁没有她的份,只是后来按政策返城后,才将户口迁到了阿三这里。阿三因残疾照顾政策,当年被分配到了上海汽车电机厂,二阿姐在崇明农场工作,结婚后就留在了那里,而大阿姐凭自己的努力,考了华东政法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区检察院工作。
   阿三说,社会上会做虫盒的,都是一些男人,她之所以会做虫盒,是生活所迫,不得而已,当然,也跟自己的工作有关。因为腿毛病,单位安排她到维修车间做保洁工,每天负责清扫垃圾,这一扫就是20多年。直到1998年5月,她无意中看见有职工,在车间偷偷做私生活,经常将一些材料拿到车间加工。甚至有一回,她看见车间的一个姓赵的生产组长,也在钻床上钻一块有机玻璃,出于好奇,就上去问了个究竟。由于老赵平时跟她聊得来,就告诉她,他们是在加工黄蛉盒,准备拿到市场上去卖。阿三吃了一惊,因为私下加工物品是单位不允许的,厂部晓得是要受处罚的。可老赵说,侬也不看看形势?现在厂里都快发不出工资了,谁还有心思上班?不做点私活,靠啥吃饭?阿三心想,老赵说得没错,单位生产确实不景气,听说工资都是靠贷款发的,这样下去工厂肯定要关门。所以,日子一久,她也萌发了这个主意,但还没有具体行动。直到下半年9月份,工厂生产完全停止,大批职工下岗,阿三这才找到老赵,说要跟他学做虫盒。老赵起初很犹豫,因为他从来没看见有女人做这一行的,但架不住阿三的纠缠,最终同意收她为徒弟。那时候,阿三还没有下岗,因为有残疾证,她被照顾到其他单位继续做保洁工,于是,她就利用业余时间,跟老赵学起做虫盒来,跟他学了一年半才结业。
   当然,光会做虫盒不行,还得会销售,将它变为钞票。阿三舍不得辞去保洁工作,只能利用周日一天休息,拿着虫盒在花鸟鱼虫市场兜售,由于没有固定摊位,也缺乏销售经验,一天下来也卖不了几只。那时候,有邻居劝她,与其这样辛苦,还不如开残疾车拉客,赚的钞票,比这来得快又来得多。阿三不是没动过这念头,可一想到用残疾车拉客是非法的,很容易被交警处罚,所以始终没去做。就这样,在花鸟鱼虫市场混了5年,终于到了退休年龄,阿三才彻底放开手脚干了起来。她不仅凭着5年的销售经验,在市场有了固定摊位,拥有一批老客户外,并且在淘宝网也开了网店,销售业绩还不错。
  
   五
   面吃完不到10分钟,可话却聊了将近一个小时。阿三收拾好碗筷后,就给我修理起虫盒来。别看这小小的虫盒,技术含量不小,只见她拿出微型的锯子、锉刀、剪子等工具,放在一边,先仔细查看了一下虫盒损坏的部位,然后又拿出有机玻璃、粘胶等材料。在修的过程中,她先是换掉磨损的一块有机玻璃,然后对出现裂缝的暗榫,进行了粘补、平整和合拢。据她跟我介绍,虫盒工艺中,榫和卯是最难弄的,由于材料太小,要做到严丝合缝,得花很大精力才行。因为我这只紫檀木虫盒的颜色,她这里暂时没有,所以不能换材料,只能先修补,等以后有了再给我换。就这样,虫盒修理,不到1小时就完成了,如果不仔细看,这只修过的虫盒,还真跟新买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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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在城市的褶皱里,往往潜伏着最动人的生命诗篇。本文以一只用了二十多年的紫檀虫盒为引,牵出一段跨越四十年的邻里重逢,进而以白描手法勾勒出“阿三”——这位被命运按下“静音键”却仍高声歌唱的女性的半生浮沉:小儿麻痹症留下的瘸腿、李家宅拆迁的时代巨浪、下岗潮中的自救、微缩车间里学成的榫卯手艺、九旬老母与九十二岁“代理父亲”的照护……层层叙事像虫盒暗榫,严丝合缝地扣住“小人物”与“大时代”的接口。作者把上海底层烟火写得有声有色:花鸟鱼虫市场的吆喝、控江四村六十年代老楼的木楼梯、残疾车穿过小路的汽油味,皆成鲜活画面。更可贵的是文本超越了“苦难颂”套路——阿三不诉苦,只“笑着算账”:4285.8元退休金、300块薄利批发生意、每周一次的南瓜小米粥……在数字与气味交织的日常里,悄然矗立起一种民间伦理:活下去,也帮别人活下去;不轻慢每一声微鸣,不辜负每一分情分。文章结尾,阿三“多送一只新盒”的细节,将叙事推向温暖高地——被修好的不只是虫盒,还有人心;被放大的不只是虫鸣,还有善意。在城市的宏大叙事里,正是这些看似“米粒大小”的个体,用残缺却坚韧的腿脚,一步步丈量出时代的温度与厚度。佳作力荐赏阅,感谢赐稿晓荷!【晓荷编辑:芹芹森】【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51008001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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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芹芹森        2025-10-08 10:05:55
  白描入骨,烟火有声;以虫盒之微,铸时代之巨,残腿撑起善良,榫卯扣住人心,方寸之间,万籁俱沸。深度好文,值得细细品读!
回复1 楼        文友:江南小溪        2025-10-08 12:17:16
  再次感谢,敬茶。
2 楼        文友:芹芹森        2025-10-08 10:09:30
  为老师点赞、敬茶献花!祝老师假期愉快、创作丰收!
3 楼        文友:江南小溪        2025-10-08 12:16:19
  非常感谢芹芹森老师的编辑,编按很精确,比我原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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