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遇】父亲的足迹(散文)
父亲以坚强的毅力和他对家庭、对社会的责任担当,于通往幸福的人生旅途上,为我们踏出了一串坚实而闪光的足迹,引领着我们不断前行。
新中国成立之初,父亲做了村里的总账会计。乡村之间相距十华里,每隔三五天的时间就要步行去乡里,要么开会,要么送报表。其间的路是宽不足两米的羊肠小道。因是黑黏土路面,雨雪纷飞时,徒步行走在上面,如同穿了“千斤鞋”,每走一步都非常困难。干天旱地的日子,路上凹凸不平,亦使人寸步难行。曾有一次,父亲送报表返回途中,遇邻居推车,陷进了路面的洼坑里推不出来,因帮忙拉车用力过猛,致绳子断裂,父亲脚部受伤。长达半年之久,伤势才慢慢痊愈。
然而,比乡间土路更难行的,是会计工作中那条看不见的“心路”。那时,村书记是一个崇尚空谈的开会迷。他几乎每天晚上都要组织村干部开会,有时无报纸可读,无上级指示传达,又无话可说时,村委会成员及各生产队的队长们也只能在那里干耗着,直至接近半夜时分方才散场。父亲说,白天干了一天活,累得筋疲力竭的,没什么要紧的事,就不必每天晚上都来开会了。对父亲的提议,书记当做耳旁风,依然是每天晚上都要“开会”。更令他难以忍受的,是上报粮食产量的浮夸风气。父亲对此不满地说:“公粮交那么多,社员吃什么?”他的耿直,却换来了“清高”“不服从领导”及“出风头”的指责。这些话传到父亲的耳朵里,他气得彻夜难眠。心想,明明问心无愧地工作,诚心诚意地为群众着想,却不被理解。这个社会怎么了?他一气之下毅然从岗位上辞职,回到生产队当了一名凭力气吃饭的普通社员。尽管乡里领导出面挽留,也没能改变他的主意。这不是退缩,而是他心性高洁的顽强坚守。
离开了算盘和账本,父亲的生命足迹转向了更为原始和沉重的命题——如何让一家人活下去。
上世纪的六十年代初,为寻求一条不被饿死的路,他会同本村邻居老宋,偷偷躲藏在运煤的火车车厢内,几经辗转踏进了内蒙古的大草原。行走在漫无边际的草原上,不时听见远处传来野狼的嚎叫声。走着走着,老宋的眼里就盈满了泪水,以致看见夕阳悬挂在天边的时候,竟放大悲声地哭了起来。尽管父亲也感到绝望,可他还是以沉稳的心态战胜了绝望。他一边安慰老宋,一边环顾四周,终于在不远处的篝火旁寻到了一处蒙古包,二人在此借住一宿。在蒙古人的指点下,三天以后,他们又来到了黑龙江省的安达市。此地,人少地多,生活富庶,算是理想的逃荒之地。
落实了逃荒的容身之所,父亲就返回老家,带着家人,乘火车到了安达。没想到的是,又是去郊区乡下落户,又是建造房子,好不容易过了三四年安稳的日子,随着国家政治运动的渐趋深入,我们一家人被看做是“盲流户”,还对父亲的历史问题产生了怀疑。因而父亲不得不带着家人重新回到老家。好在老家的经济状况有所好转,粗茶淡饭,配以“瓜代菜”,尚且不用挨饿。
当时的生产队每个工日值两毛钱,一年到头,一般家庭从生产队分得三五十元,最多百八十元钱,劳动力不足的人家,还要透支。比方说,我们家当时就处于透支或稍有盈余的临界点上。对于日常开销,基本上处于无着落状态。
居家过日子,既要有钱花,又要吃饱饭,人们不得不精打细算、想方设法地往前过。
为解决花钱的事,村民们只好在自留地里用种植经济作物的办法换取钱财。辣椒刚好上市时,父亲就用独轮车推着鲜辣椒去县城等地售卖。县城离家近五十华里,有一半是土路,当中还隔着一道沂河。凌晨一两点钟起床,卖完货回到家多在晚上八九点钟。更辛苦的,莫过于冬天赶集卖干辣椒。他咬紧牙关,赤脚踏进冬天的河水,河水像无数根烧红的针,瞬间刺入骨髓,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上岸后,双腿麻木,脚板被冰渣划出血痕。混着泥水,已没了知觉。因父亲在寒冷的季节经常趟水,致使他刚过花甲之年,就患上了关节炎,行动起来非常不便。
工余时间做山芋粉条,是又一个赚钱的途径,只是做粉条和卖粉条的过程都很辛苦。深秋时节做山芋粉,要用冰冷的井水清洗山芋,用刀削片、剁碎,放到石磨上研磨成糊状,将糊状物用纱布过滤出淀粉。经沉淀后,从容器中取出淀粉晾晒,待结冰时,将晾干的淀粉做成粉条。赶上新年将至的时候,再走街串巷地开始出售。
父亲上过六年私塾,熟读四书五经,在乡下算是有学问的人,常被人尊称为先生。我曾经帮父亲拉车卖过粉条,他一声声苍老而悠长的叫卖声,听得我无比心酸。贫穷的年代逼得,什么尊严,早被抛到了脑后。生活所迫,他不得不如此啊!
因大部分山芋都做了粉条,这就给吃饭问题带来了麻烦。为了不至于挨饿,父亲不得不隐忍地把家里少有的小麦、稻谷等细粮,用独轮车推到离家百里之外的山村,以一比三的比例,换取廉价的山芋干——山芋干难吃,但它能填饱肚子,能使人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缺少粮食,柴草也变得金贵。自从有了平板车,基本上每年的秋冬季节,父亲都要拉着二三百斤木料,去远在二百华里的枣庄煤矿换取上千斤的煤炭。一来一回,翻越无数道山梁,历经五六个昼夜奔波,才把煤炭拉回。长大后,我也去枣庄拉过一次炭。记得有一次返回的路上,遭遇陡坡,使出了吃奶的劲头,车子也只能一寸一寸地向上挪。眼看着力气要消耗殆尽,突然间又觉得轻松起来。当爬到坡顶回头看时,原来是后面一个戴着红领巾的小孩正帮我推车。来不及向他道谢,那小孩就笑盈盈地翩然远去了。父亲拉车过程中,是否经历过类似情形?有,肯定会有!
为过滤淀粉的需要,父亲与堂叔一起,用四五天的时间,从临沂用独轮车推回了两口分别为一百多斤重的大瓷缸。行走在犬牙交错的土路上,独轮车三步一蹦,五步一跳,对平衡度的把控,不亚于走钢丝,上刀山。稍有不慎,车子倒向一边,就前功尽弃了。
家里建房用的石料,是父亲和哥哥一车一车地从离家五十华里的艾山拉来的。我帮邻居上山拉一次石头。午夜时分上路,太阳露出一抹红的时候到达山上。拉着满载的石头,脱掉棉衣,汗流浃背地行走在寒风呼啸、冰雪料峭的路上,是当今的人们无论如何都体会不到的。
随着农村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推行,特别是取消了交公粮的制度,农民的日子一天天地好起来。吃的是粳米细面,住的是乡村别墅。再不用推着独轮车走街串巷做生意,或用细粮换粗粮,也不用拉着平板车去拉煤、拉石头。至于“逃荒”两个字,已被尘封在了历史的垃圾堆。
父亲最难以割舍的就是读书和种庄稼。闲来无事的时候,他就读书和写诗。累了,他就到庄稼地里转一转。他说,土地是命根子,庄稼如同儿女。常在地里留下脚印,是幸福,也是享受。
回望父亲的足迹,那每一个脚印,不仅仅是为了谋生,更是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下为寻求尊严和希望所做的挣扎与坚守。这足迹,印在泥泞的土路、无边的草原和冰封的河水中,更记录着父辈一代人可贵的精神渴望与追求。
在父亲的影响和引领下,我们养成了吃苦耐劳的好习惯。虽然哥哥已近耄耋之年,仍然每天都离不开劳动和写作。而我和弟弟,虽已退休在家,却一日也不曾清闲过。要么读书写字,要么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
大地留下了父亲的足迹,也留下了我们的脚印。人生,本该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