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酒家】记忆中的母亲(散文)
一
记忆的开场是一场火灾,将我的腋下烧得面目全非。
那年我四岁,正值冬季,天干物燥,娃童却不小心火烛。田野里,是扎好的稻草,立在那儿,等待着晾得更干,因其柔软舒适,躺在上面十分惬意,自然成了娃童最好的游戏场所。
父母勤劳,带着哥姐上山砍柴。我仅四岁,留在家中,自由玩耍。小村庄,没有坑蒙拐骗,溪水仅及脚踝,几乎没有危险,谁也不曾预料我们玩火。
娃与娃相伴,也相争。我们在田野里玩腻了,想着烤红薯。那时候,红薯可是稀罕的物品,那香气足以秒杀所有的孩童。不过,我知道,同伴们不会让我吃,家家红薯稀缺,谁都舍不得让人占便宜。他们不给我,我就躺在稻草上,不让他们点火。
不知是谁,擦燃了火柴。火星四射时,我想逃已经来不及。更何况,我仅仅四岁,只知道哭。火势一起,引燃身上的棉袄,更是蔓延开来,势不可挡。
小伙伴们一看不对,赶紧溜之大吉,剩下我撕心裂肺的干嚎声。近六十的奶奶在田里干活,听到哭声立马赶来,扯下我身上的棉袄,扔到河里,再扑灭我身上的火。虽然挽救了我的生命,但右臂已严重烧伤。
很快,母亲听说,赶了回家,看到躺在椅子上的我,泪水奔涌而下。记得很清楚,我躺在厨房里,一张老人用的躺椅,上面铺着棉絮,破破烂烂,木料泛着岁月的光泽。厨房地面是泥土,常年脚步踩踏,已黑得发亮。母亲裹着红白相间的头巾,穿着湛蓝色的外套,五枚圆扣整整齐齐。她蹲在椅旁,泪水“啪啪”地砸落。脚下的泥土变得泥泞,踩着有些湿滑。
旁人劝她,不要太伤心,伤心也没用,得想办法医治。我虽然疼痛难忍,依旧懂得安慰她:“妈,我不也没事吗?不要哭了。”一句话,更是戳中她的泪点……
想办法医治,村里有医生。那些年,人们更称之为赤脚医生,包治百医,却百病都无法真正治愈。幸而,农民耐扛,小病挺一挺就过去了,大病挺一挺也过去了。
赤脚医生拿来白色纱布,将我的右臂包扎起来。他医术有限,但费用低廉。母亲知道这样没用,可家里没钱,根本没办法送我去大医院。几日后,母亲求爷告奶,托亲戚找朋友,终于联系了村里走出的大医生,在县人民医院上班。在他的帮助下,我在医院一住两个多月。
医药费怎么解决?我不知道,只知道挺享受待在医院的日子。爸爸不干活,专心陪着我,农活全丢给母亲。母亲居家,照顾两位哥哥,两位姐姐,无怨无悔。出院后,医生拿着柴锯进驻我家,将家里成堆的杉木锯了走。这些杉木哪来的?全是母亲没日没夜地到山上砍伐后扛回家的。
二
记忆的中场是一次探亲,母亲背着我走了整整五里路。
母亲年轻气盛,与父亲经常吵架。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是家常便饭。多少次夜里,父母吵架,我们坐在门槛上,睁着大眼看着他们,却无法充当任何一次的和平使者。母亲吵架后,总要离家出走,父亲拉着她不让。一个固执走,一个拼命拉;终究,父亲拉不住,母亲逃出家门。父亲提着手电四处寻找,到下半夜才将母亲寻回家。
我们总纳闷,母亲不是一直很胆小吗?为何吵架后,就敢一个人出门,躲在某个角落,不让父亲找到。至今,我也没有答案。
那一次,母亲终于下定决心,打着探亲的名义——回娘家。她简单收拾了衣物,看了看年幼的孩子。我最小,只有八岁左右。垂髫小儿,不谙世事,母亲说带我去外婆家,我欣然同意。在哥姐羡慕的目光下,我和母亲大摇大摆地迈出家门,朝着外婆家的方向前进。
正值暑假,天气炎热,太阳当空照,气温似火烧,父亲在田里忙得直不起身,没法顾及母亲。初始,我有着探亲的冲动,走得飞快,如一阵风,甚至连正值壮年的母亲都追不上。我很愿意去外婆家。外婆亲切慈祥,虽然皱纹满脸,老眼晕花,没有牙齿,但她的床底藏着好多零食,是我童年的最爱。
后来,随着体力消耗,我没了劲头,不愿再走。走上几步路,就想着休息,一坐下来就不愿意再起。外婆家距离遥远,足有二十多里,全是山路,上坡下坡,崎岖陡峭,树木丛生,高大阴森,路太难走。
母亲说,前面路上有野果——八月炸,到时摘来给我吃。我一听这名字,对头,八月炸。当时正是八月,应该有。我像打了一剂强心针,又走了不少路,一路寻找野果,终于发现八月炸太小,青青的,挂在藤蔓上,根本没有咧嘴笑。后来,我才知,八月炸,是农历八月方才成熟。
后来,我实在走不动了,母亲就背着我。道路狭窄,全是青石板,或是田埂小道,窄得只能容纳一人。母亲的汗水像雨水一般。即使母亲已经格外疲惫,年幼的我还在她背上打闹,一会儿摘片叶子,一会儿蒙住她眼睛,一会儿缠着她讲故事……
母亲气喘吁吁地哄着我,艰难前行。到了一处半山腰,路旁一眼泉水,汩汩流淌,母亲破天荒停下来,主动休息,让我喝饱了。她也跪在石板上,弯下腰,低下头,张开嘴,“咕噜咕噜”喝了十几口!喝完,她一屁股坐下,用手掌当扇子,给我不停扇风。
许久后,路过一位男人,中年,正是外婆村庄的,与母亲相熟。在他的帮助下,我们很快抵达外婆家。见到外婆,我很高兴,母亲也很高兴,那是我童年的港湾,更是母亲小时候的家,她的人生开场的地方。
三
记忆的转场是一次打架,双方都住进医院。那是2010年,也是暑假。
农村人,边界是必争之地,因田埂常闹得鸡飞狗跳,一根树木都能引发一场大战。农民纯朴是必然的,但锱铢必较也是事实。毕竟谁家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囊中羞涩是导致一切问题的根源。若是人人衣食无忧,生活富裕,谁何苦争那一丝一毫?
起因是一根竹子。其实,这在乡村,多得不能再多,但就是因此,母亲跟邻居干了一架。傍晚时分,残阳如血,邻居将母亲推倒在地,母亲起身,势必要争个输赢,你推我搡中,手中就多了柴火,一来二去,对方头部流血,叫来救护车,送进医院。
电话中,我听说此事,连忙骑摩托车回家。当时,我正值备考期——参加县城教师选调,考试迫在眉睫。骑到路上,公路拓宽,挖掘机出动,泥巴路尘土飞扬。一场雷阵雨说下就下,路面变得泥泞不堪,尽管小心翼翼,我还是摔倒三四次,链条脱落,膝盖流血,只能放弃。因为第二日,就是大考,就算回了老家,我也无法返回。
黎明再次来到人间,我坐在考场上,发挥稳定,还押中题目,内心窃喜,对于选调势在必得。考完,我骑车至邻乡,翻山越岭回家,找到母亲。母亲坐在家门口,忧虑重重——对方住院,需要赔偿;打架事件,可能升级;身体受伤,如何处理……都是一串串麻烦。
我除了安慰,别无他法。直到傍晚,晚霞挂在天边,电话铃声响起,通过选调的好消息传来,我欣喜若狂,想着立马回城。当时,夜幕已来临,鸟儿飞回了巢,我说要参加抽签选岗,母亲替我高兴的同时,也找到父亲,让他送我。
我说一个人没有问题,不就走夜路吗?不怕。当时,我已听说,打架另一方可能要上门,集结七八人,说要讨个说法。要是母亲一人在家,该如何面对?
我执意出门,一个人急匆匆上了山。我走路如飞,几乎没有任何休息,以为父亲肯定不会追来。谁知,几里山路后,我听到背后有响声,遂停下脚步喊“爸爸”,父亲回应。
当夜,我在父亲护送下,安全抵达县城,而母亲孤身一人,独自等待对方五大三粗的数位男人!对方咄咄逼人,虽然没有动手,但言语中的恐吓是必然的,说要母亲给个说法,如何赔礼,如何赔偿。母亲说等待父亲或我回家,对方不依不饶。
想象中,母亲“度分如年”,如只小刺猬,蜷缩成团,瑟瑟发抖,不知如何解释!选岗结束后,我和父亲回到家,母亲躺在床上,盖着被子,已两餐没吃饭,显然被吓得不轻。本来,她不需要一个人承担这后果,但为了我,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让父亲送我!我一直怀疑,正是像母亲的噩运,换来我的幸运。
四
记忆的终场是一次洗漱,我在妻子的帮助下,帮母亲洗头。
2025年暑假,临近开学,妻子提议下乡去玩玩,看望一下母亲。从2021年起,母亲瘫痪在床已经五年;2024年起,更是需要父亲喂食。幸好有父亲,照顾母亲的饮食起居,要不然我们这些子女的生活将是无限“累”!
原来,我没有想法下乡。8月初,妻子带着子女外出旅游,我一个人回了乡下,在老家住了数天,陪伴母亲左右。时间没过多久,懒得回去,但妻子提议,我顺水推舟,开车回家。
到了乡下,母亲一无往常,或坐或躺在床上。这些年,虽然她瘫痪,难以自由活动,被困守着狭小的房间内,但除了关节肿大,其他皮肤完好,器官正常,并无疼痛,这是万幸。
看到我回家,母亲挺开心的。这些年,她太无聊了,不会玩手机,不会看电视,整天呆在房内,就想找人聊天。遇到经过的邻居,总想唤他们进去,聊一聊。可是大家都忙,只是应付一句,就匆匆离开。
母亲说,让我煎鸡蛋饼吃。家里养了几只鸡,生了一些土鸡蛋,营养丰富。小时候,我最喜欢鸡蛋饼,母亲时不时煎给我吃。敲碎鸡蛋入碗,扔壳入灶,全无浪费,加入米粉与少量食盐,充分搅拌均匀后,小火煎至两面焦黄,口感细腻。可惜,自从母亲瘫痪后,我再也吃不到这种味道。
我说不用,母亲叮嘱父亲煎。可是父亲手艺欠佳,煎出的鸡蛋饼或焦黑,或齁咸,味不对口。
傍晚,我们吃完晚饭,想着还早,等睡前再洗漱,母亲在房内一次次喊着:“早点洗,晚上山里冷,别感冒了。”我没办法,只能早点带着毛巾,前往小溪。
母亲去世后,我回家办理丧事,坐在屋内,直到夜深也没洗漱,可惜再也“唤儿声”。那熟悉的声音已经远去,此生已无缘听到。
住了一夜,我们想着离开前,替母亲洗个澡。母亲不愿意劳烦我们,我却没听她的,洗干净脸盆,从锅灶上舀来温水。妻子端捧,我上手操作。母亲颈骨硬化,已无法转动自如,我们只能将床单披在她身上,防止打湿衣服。母亲头发皆白,剪得齐肩。二姐曾建议,剪得更短些,洗头更容易。母亲摇头,说太难看。她一生要强,怎甘心老年却貌若无盐?
洗过头,我想着再帮她擦个身子。父亲一生勤劳,可他更愿意在地里忙活,却疏于家务。多年的照顾生涯,也让他产生一定厌烦感。我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总想着先行替母亲擦洗,避免父亲的疏忽。
母亲不愿意,说等晚上再洗,天气太热,即使洗了也要出汗,等于白洗!我们只能作罢,打算就此告别。母亲在房内,提醒我们带点蔬菜,鲜红的辣椒、紫色的茄子、长长的豆角……都是父亲从地里刚摘来的,新鲜好吃!
母亲永远如此,即使无法行动自如,但对我们的爱永远没变,总想着接济我们一些,帮我们节省一点。
那一次告别,我与母亲见完最后一面。之后,虽有视频通话,但终不在跟前。
如今,母亲去了另一个世界,与我阴阳两隔。泪光闪烁中,我突然想起一首歌《如果天堂很美》,哼起熟悉的曲调:我想天堂一定很美,妈妈才会一去不回。一路的风景是否有人陪……
但愿天堂真的很美,母亲在那永远无灾无病,再不用受这人间疾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