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园·收获】一次手术带给我的晚年清醒(散文)
一次手术带给我的晚年清醒
七月上旬,恰是燥热的时节,傍晚的城市公园里,在如银的月光下,人们纷纷走出家门,享受这宜人的清凉。我也如往常一样来到公园,开始了我每天的必修课——健步走4公里。来这里健走的人比较多,我顺着人流的方向,昂首挺胸地健步走在猩红色的甬道上。就在我走到接近两公里的时候,忽然感到右侧下腹部隐隐作痛,我无奈地停了下来,坐在路边的椅子上休息,有所缓解后就提前回家了。到家洗澡时,我突然发现右侧腹股沟处有一个长条形的肿块,摸起来感觉挺硬,像是一小段火腿肠斜插在那里,但是并不疼。我一时搞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但是凭感觉判断这肯定不是啥好现象。于是便赶忙穿好衣服,下楼打个出租车就去医院了。
到医院恰好是外科主任值班,他给我认真地做了检查,发现我一躺下,那肿块就消失了。他肯定地说:“你这是腹股沟疝气,看来还没有出现嵌顿的问题,目前虽然不是处在很危急的状态,但也需尽早手术,因为这种病是不会自动痊愈的,拖下去只会越来越严重,一旦出现嵌顿就很麻烦了。”他安慰我道:“这是老年人的常见病,不必过于担心,这个手术也是很成熟的,并不复杂,不会伤及其它器官,就是下一个补片将腹膜的漏洞补上就可以了”。
我听到这些,我头脑里立即一片空白,好像瞬间来到了一片空茫的原野上,找不到任何的方向,更不知所措。尤其是听到“手术”二字,我不敢相信这种厄运会降临到自己的身上,因为有生以来,我很少到医院看病,从六岁以后就没住过院,迄今为止更没有做过任何的手术,浑身上下没有哪怕缝过一针的伤疤,更何况,我对这种疾病虽有所耳闻,但基本是处在完全无知的状态。如今,它却冷峻地、近乎于野蛮、不由分说地站到了我的面前,而我对此却毫无招架之力。
回到家后,我没有立即跟家里人说,怕她们着急。我半躺在床上,开始用手机查阅关于这种疾病的相关知识,并通过与人工智能的互动,进一步地了解了这种病的情况和治疗措施。看来,手术是不可避免的了。
经过几天的术前检查与准备,在老伴的陪同下,我虽表面积极,实则情绪沮丧,悻悻地来到医院住院了。
手术的日子终于到了,一位护士推着病床一样的平车在我的病房外面高声地叫着我的名字,那声音、那架势令我浮想联翩,像是看守在牢房外叫犯人出来被提审一样。我身着病号服从容地走出病房,心情复杂地躺到那平车上。我望着天棚,平日里很熟悉的走廊忽然陌生起来,仿佛一瞬间变成了一个隧道,天棚上那一组组的日光灯向下投射着刺眼的光,随着小车的向前行进,它们快速地向后移动着,那些灯光时断时续地晃着我的双眼,逼得我只好微合着眼睛,想着将要遭遇的手术。我意识到,自己正在经过这个隧道被送往一个未知的世界,在那里,我除了身穿的这套只能遮羞而别无他用的患者服外,身无长物,赤手空拳。我想,未来的某一刻大概也就如此吧。在这恍惚之间,我清晰地感到,自己开始漂浮起来,看着平车上躺着的那个是我非我的人感到奇怪,他怎么会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呢?他应该是一个健硕的中年壮汉啊?我想上哪,他就可以上哪,我想干啥,他就可以干啥。现在他怎么会罢工躺平了呢?是我嫌弃了他,还是他在背叛我呢?我凭什么把他交给那些陌生的人,并且他们将肆意地在他的腹部开刀并插入好几个如管子一样的东西呢?正想着,猛然间,一大团黑雾向我袭来,我就像一只刚刚蜕了壳的蝉,无助地被推着向那隧道的深处飘去,飘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自己仿佛躺在摇篮里被忽悠悠地摇着,身边好像有人在说话。渐渐地,我开始清醒了,我试着动了一下手和脚,哦,都还听我的使唤,我睁开了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悬在上方的无影灯,接着是身边的各种叫不上名字的器械,我的脸上被扣着氧气罩,手上被扎着点滴。这时一位医生走过来跟我说:“你醒了,手术做得很成功。”我回答道:“谢谢,你们辛苦了。”
这次手术对我来说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它促使我对自己灵与肉的关系有了清醒地认识,我把它叫做晚年的第一清醒。通过这件事,我明确地认识到,人的灵魂与肉体并不总是一致的,尤其是人到晚年,灵魂与肉身已经不同步了,所以,灵魂不能走得太快,要适当地等等你的肉身,否则,这匹可怜的“老马”将无法带着你走向天涯。这次的手术清晰地告诉我,我身躯的这匹老马,显然已经进入到了“伏枥”之年,即便尚存驰骋千里之志,也已力不从心。我的前路也不再是“一马平川”的草原,而更多的是崎岖的小路或是起伏的山岗。因此,对于这匹老马,我不可再肆无忌惮地策马扬鞭,而应该通过温柔地抚摸或耳语与它对话,营造一种“信马由缰”的从容与平和的生活状态,实现灵魂与肉体的和谐相伴。这才是一个古稀之人该有的样子。
这次手术所引发的一个新的清醒是在护士换药时。当她小心地揭开敷在伤口上的纱布,指尖轻轻碰了下伤口周围的皮肤,我下意识地缩了缩:不是疼,而是一种陌生的“痒”,像有细小的绒毛在爬——这具陪了我近七十年的身体,竟连“伤口的痒”都是新的体验,倒让我想起小时候磕破膝盖时,姥姥吹伤口的温度。此刻,赫然地露出的微创手术下刀的三个切入点,每个点还不到一平方厘米,像是爬在光滑的桦树皮上休息的三只小甲虫。这预示着,我的身体已经告别了长达几十年的完整,开始配戴上了标志着历经沧桑的“勋章”,亦如老榆树皮上的褶皱,注定要成为岁月年轮的一种标志。人们好像总是在追求着生命的完美无缺,但却忘了在岁月潮流的冲刷下,每道切口与疤痕都在教会我们谦卑:原来所谓的“完美”,从来不是未经世事的光滑,而是遭遇过伤痛之后所形成的人生纹理,它是对一种更高级的、饱经风霜那种残缺之美的呈现,正如一个古瓷器的金缮,其价值正在于它的裂痕。
这次手术还使我第一次现实地体会到,那个所谓的“我”是如此地空灵与脆弱。谁能说清楚,“我”是怎样的一个存在?仅仅是几滴药水,还不到十秒钟的时间,包括麻醉师在内的所有人谁都不知道把“我”的灵魂送到哪里去了。难道一个能够思考宇宙万物并饱读诗书的灵魂,在这一瞬间就被那几滴药水绑架了吗?再看看这躺着床上的躯体,失去了主宰它的魂灵,简直就是一坨肉,可以任人处置而毫无招架之力,简直脆弱到了极点。这就是人生的一种特殊表现,就是所有“我”另一种分裂的存在,这其中的根本道理就在于灵与肉的不可分离。灵魂之花如果脱离了肉体的滋养与护佑则迟早要凋零;而肉体失去了灵魂立即就成了一摊腐肉,毫无价值。因此,经过此次手术,躯体破损的漏洞被弥补上的同时,谁能说这对我的灵魂不是一次淬炼与洗礼呢?
这次手术对于我,看起来是一场不算很大的劫难,但同时也更像是一位沉默而严峻的老师拿着教鞭在我的头上轻轻地一击。它用一种兼具严厉与温柔的方式,逼迫我停下奔跑了近七十年的脚步,回过头,既仔细地审视一番来路,也要看清前方那必然的终点。既然来路总体还是平坦的,终点又是确定的,那么,今后途中的每一步,便都值得珍惜,值得怀着一种郑重而稳健的心绪,去细细地走。所谓“向死而生”,大概便是如此,不是灰心丧气地等待结局,而是知道了结局,反而更能带着清醒活出这过程的饱满与滋味来。
此刻,窗外的夕阳正在缓缓地西沉,放眼望去,黄浦江的尽头与天边浑然一体,都被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远处的飞鸟沐浴着晚霞上下翻飞。此情此景使我不由地想到了《滕王阁序》中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我端起桌上微温的茶,呷了一口。茶是寻常的茶,水光中,却漾着窗外那一片温暖的橘红,飞鸟的剪影划过杯沿,仿佛也划过我腹上那三枚‘勋章’的印记。此刻的滋味,非苦非甜,恰是岁月本身的味道。
2025年10月8日于上海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