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忆】吊脚楼晒秋那些事(散文)
一
一座吊脚楼大院,像一位沧桑的老人端坐在圈椅里,圈椅下边坡底,有条幽深的革井溪。
这座吊脚楼大院,就是中国古村落名录中的利川蒲家老屋。
2014年10月6日,我第一次走进蒲家老屋,拍摄《吊脚楼晒秋》系列图片。
蒲家吊脚楼大院建于清雍正年间,建筑面积2600多平米,由3个“撮箕口”院落组成。院子里连五间正屋,两边配上连三间吊脚楼厢房。大院正屋是天楼地枕的木板屋,古香古色的雕花格窗。吊脚楼厢房,为走马转角的双层走廊,错落有致的青瓦屋面飞檐高翘。
每年一到秋收季节,吊脚楼大院就呈现出丰富多彩的晒秋景象:走廊栏杆和廊柱上,横排竖溜地挂着金色包谷棒子和一串串红辣椒;走廊上、院坝边,摆放着五颜六色的瓜果;院坝晒席上面铺着黄金稻谷,楼上楼下,组合成色彩斑斓的晒秋图。
吊脚楼主人家春种、夏管、秋收的劳动成果,都从吊脚楼的晒秋图中呈现出来。每到晒秋季节,吊脚楼大院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吊脚楼大院的晒秋图,年年呈现,代代相传。像门前的溪流源源不断,成为传承数百年的吊脚楼农耕文化符号。
二
从革井溪到吊脚楼大院门外一面坡上,蜿蜒的梯田层层叠叠,金色的稻浪一浪接一浪。压弯了腰的稻穗,“沙沙沙”迎风摇摆,迫不及待地等待人们下田收割。
前段天气阴雨连绵,耽误了秋收季节。梯田里的早熟稻谷,昨天才开镰收割。在梯田里忙活的,有壮年人也有老年人。年老的是主人家,壮年劳力是主人家请来的劳务工。他们有的用小型搭谷机哗啦啦脱粒,有的扬起谷把子,在板桶里搭得咚咚响。
我踏上吊脚楼大院,撮箕口院坝里一张张宽大的晒席,摊晒着刚收回来的稻谷。
晒席之间,是绿草茸茸的过道。金黄色的稻谷是主体,绿色的过道是框架,构成一幅横平竖直的晒秋图。几位老婆婆弓腰驼背,小心挪步在过道上,伸出木齿耙“唰唰唰”地翻晒稻谷。几个小孩在晒席旁边站岗放哨,严防鸡鸭、麻雀糟蹋稻谷。
趁着孩子们的小脑袋凑在一起看手机视频,一只黄花公鸡飞快地跳到晒席上啄食稻谷。
远处的老婆婆连声吆喝:“呵——呵——,你这个遭鹞鹰抓的!”孩子们猛然醒悟过来,挥舞竹竿撵走了讨厌的大公鸡。
三
临近中午,从院坝梯步上来一位老人。肩上扛一副羊叉,羊叉里有一蛇皮口袋稻谷。我从大门口望去,用羊叉扛粮袋的老人面前,是铺满黄金稻谷的晒席,我用相机迅速定格了这幅晒秋镜头。
吊脚楼大院的老人,还在使用羊叉这种“老古董”,过去主要是用来搬运木柴的。羊叉两个长脚木叉交头捆绑在一起,木叉长脚张开,两头叉上绑一根短扁担,扛的东西放在羊叉里稳稳当当。肩扛羊叉运货,双手稳住羊叉的长脚,轻轻发力就可以换肩。行走山路间,上坡下坎方便又省力,力气大的随便扛一两百斤。
蒲东明走近晒席,略微低头弯腰,蛇皮口袋顺势从羊叉里滚落到晒席上。蒲东明撩起衣襟揩了一把汗水,随口发一番感慨:“想当年,我挑两百斤水谷子,爬大门外上坡路也感觉不吃亏。现在老了,用这个羊叉扛几十斤稻谷,还累得直喘气,到底岁数不饶人,越来越没用哒!”
蒲东明一边摊开口袋里的稻谷,一边向我讲述起蒲家吊脚楼大院的前尘后事——
在清朝“湖广填四川”那些年代,蒲家先祖从湖南永州迁到革井溪“挽草为业”。毗邻四川的革井溪一带地广人稀,挽个草疙瘩,就认定是开荒种地的边界。早在唐代,有人在革井溪开了几口盐井。“湖北产盐,饿死四川!”随着流言四起,引起了官府忌惮,查封了盐井。后来这条山溪就叫革井溪。
革井溪一带山高林密,人烟稀少,溪边长满葛藤。葛叶是蛇类最喜欢的草食,革井溪边成了不可侵犯的蛇类家园。
蒲家先祖在这蛮荒之地,既要提防豺狼虎豹,又要防着蛇类袭扰。
每到夜晚,蒲家先祖在开荒的地方,燃烧几大堆树疙蔸火,火灰里埋几排竹子,火光爆竹整夜不停,野兽毒蛇再也不敢前来偷袭了。为了生存下去,蒲家先祖在棕树坪选了一根又高又大,枝丫粗壮的松树,在树丫上搭一些树条,再铺上野草竹席,撑起顶篷遮雨,一家人夜夜悬在树上睡觉。日久天长,人与野兽、蛇类相安无事。
后来,蒲家先祖在革井溪边开办作坊,挖葛根加工葛粉,做成根粑卖钱。蒲家先祖发家致富以后,在棕树坪建起了这个吊脚楼大院。
当地人眼热蒲家先祖发了财,都跟着采挖葛根做根粑。一到春秋加工根粑季节,热闹了一条革井溪。眼看革井溪边葛根越来越少,蒲家先祖觉得做根粑不是长久之计,山里人还是要以农耕为本。从此蒲家祖先就开始买地租给佃户。
解放后,蒲家被划为地主成分。当地人清楚,蒲家是靠根粑起家的,人们就戏称蒲家为“根粑地主”。
蒲东明说:“根粑地主这名字,起先听起来不顺耳,其实一点也不假!”
说到这里,蒲东明坦言:“不怕你笑话,我就是根粑地主后代,这大院的人,也都是根粑地主后代!”
四
秋阳斜照吊脚楼上。一位老人正在翻晒辣椒,鲜红的辣椒把老人的脸映得红扑扑的。装辣椒的竹篾摇筐直径约两米,是吊脚楼大院晒秋的传统工具之一。
听老人说,他每年要种不少辣椒。秋收过后,老人把鲜辣椒磨成辣椒浆,一部分封在坛子里做鲜菜调料,一部分拌上包谷面做醡辣椒面。红辣椒晒干后打成辣椒面,可以做各种菜的调料。生活在城里的儿媳妇家和女儿家,都喜欢老人的辣椒面、辣椒浆,更喜欢用老人做的醡辣椒面炒土腊肉。这些最让儿女们放心的家乡菜,也承载了儿女们的乡愁。
蒲家吊脚楼大院,原先住着12户人家,后来有的年轻人读书参加了工作,有的常年外出打工,在城镇安了家,有的老人也跟着儿女们进城带孙娃,只有8位老人留守吊脚楼大院。平时,大院里一些房屋都关门上锁。只有逢年过节,还有老人过生日热闹几天,平时吊脚楼大院就像一座冷庙。
蒲东明的4个儿女也多次劝父亲搬出去住。在大院住了一辈子,蒲东明怎么也舍不得离开祖宗留下的老屋:“我年轻的时候靠劳动求生,老了依然靠劳动养活自己。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给子女添负担!”跟大院里其他老人一样,蒲东明也是一个不愿吃闲饭的人。
蒲家吊脚楼大院的老人们,跟庄稼打了一辈子交道,农耕为本的祖训已经深入骨髓。他们不忍心自家田地被抛荒长草,不放心祖上传下来的老屋被雨淋虫蛀。
每年晒秋季节一过,大院的留守老人又要忙起来。他们早出晚归翻耕土地,冬播洋芋,种植越冬蔬菜,还要准备过冬的柴火。老人们不听儿女劝阻,心安理得精耕细作那一份庄稼。虽然一年四季不得闲,心里却很踏实。
若是遇上栽秧撘谷这样的重体力活,老年人干不了,只好给钱请人代劳。虽然“除了锅巴没得饭”(方言指生产成本太大),只要看到田地里年年产出粮食来,老人们心里就有成就感!
五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老窝!”蒲家大院留守老人习惯了在家耕田种地,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生活,习惯了享受吊脚楼晒秋的丰收成果。
老头子每天晚饭喝二两酒,解除一天的疲劳。儿女买的瓶装酒,价格虽然金贵,老人却不稀罕。只有农家酿的包谷老烧,喝起来才过瘾。老头子酒后装上一根叶子烟,泡上一壶茶,守在电视机前看电视剧,看本地新闻,看外面的世界。老婆婆收拾完厨房喂了猪,才有闲工夫坐下来看电视谈家常,或者跟女儿、媳妇煲电话。
晴天夜晚,留守老头搬一把椅子,端一杯浓茶,在院坝里摇着扇子摆龙门阵。几个老婆婆坐在一边,相互絮絮叨叨诉说家长里短,夸耀儿女的孝道,孙子的学习……直到月亮落到天那边,老人们才提着椅子,各自回屋睡觉。
经历过人生的风风雨雨,留守吊脚楼大院的老人始终相信,农耕能够创造财富,创造幸福,获得尊严!
吊脚楼里仓廪丰实,炕上土腊肉年年吃不完,无公害家常菜应有尽有,这都是老人们劳动创造的幸福。
逢年过节或者老人的生日,子女们回家少不了给父母一些钱。老人们省吃俭用,舍不得花销。等到孙儿孙女过年回家发红包。红包不论大小,都是爷爷奶奶送给孙子孙女的祝福!
儿女们临走时,老人还要从炕上取下几块腊肉,从缸里装一袋大米,捉几只鸡鸭,收拾大包小包的鲜菜、腌菜、泡菜,塞满了儿女轿车的后备箱。
记得拍摄晒秋图片那天,老人们强留我在吊脚楼大院做客。中午饭桌上,荤菜素菜七大碗八大盘,中间是腊肉猪蹄火锅,外加几盘可口的凉菜,层层叠叠摆满一大桌。饭桌上,老人们谈起留守老屋的日子,都是一脸的满足。谈起吊脚楼大院的未来,大家都有些担忧:“这些年来,家住大院的年轻人好比青石板上炒黄豆,熟了一颗蹦走一颗。等到我们去世以后,谁来守这个吊脚楼大院?谁来耕种院前院后的庄稼?”
蒲氏家族从当初大树上悬空居住求生存,到居住吊脚楼大院过生活,再到如今人去楼空。从时光深处走过来的吊脚楼大院,见证了革井溪几百年的世事沧桑。
我开导几位老人:“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如今的年轻人不愿住在祖辈的老屋里,不愿生活在父辈的阴影下,不甘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岁月,他们走出去追求新的生活,也都是顺势应时,不要过多地责怪他们!”只是蒲家古老的吊脚楼大院,还有大院延续了几百年的农耕文化符号,都将面临承之继绝的困境,这的确是一个现实问题。
自从2013年蒲家老屋被列入“中国古村落名录”之后,当地住建部门拟定了保护性规划,并对大院初步进行了跺脊等修缮,还添置了消防设施。
无论岁月怎么变迁,无论外面世界多么精彩,蒲家大院的留守老人们,固守着祖宗留下的吊脚楼大院,守望着族人的精神家园,给异乡漂泊的子女存一份念想,留一份乡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