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念】在西湖寻找苏东坡(散文)
一
想到杭州,绕不开西湖。最初对西湖的印象来自赵雅芝与叶童主演的《新白娘子传奇》,美丽善良的白娘子受观世音指点,在西湖寻寻觅觅,于断桥之上寻到千年前救了自己的牧童——如今的书生许仙。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在白娘子和许仙的爱情故事里得到最为动人的演绎。历经波折,彼此失散,白娘子和许仙在西湖断桥再次得以相逢。平静只是表象,一场撕心裂肺的离别正在等待他们。人类之间的爱情尚且要经历坠入深渊般的痛楚,何况人妖之恋。从此,西湖带着爱情和神话的色彩进入我的精神领域,其后又裹挟着唐诗宋词的诗情画意,以及白堤、苏堤背后的故事而来,神秘而幽美。
那年初夏去江南,必定要去杭州的。杭州历史悠久,风华灼灼,古今来此的名人多如繁星闪耀,印象最深的是千古文豪苏东坡。他与杭州的缘分可谓深厚,曾两次在杭州为官。初次因抵制王安石新法而被迫离开汴京,到杭州做了通判。王安石与我虽是同乡,却无法生出亲切感,自然不是因为他是坏人,实则他是正人君子,变法也是为国为民,却因过于激进,急于求成,重用了一批小人,而苏东坡一生的磨难多半拜他们所赐。可以说是王安石间接地影响了苏东坡的命运。
在杭州通判三年,苏东坡认识了王朝云,我认为这是他此生最美的遇见。当时王朝云进入苏家不过十二岁,还是一个青涩的小女孩。她在苏家成长,为苏东坡的才华人品所感染和滋养,成长为一个美好而出色的女子,几年后深入苏东坡的内心,成为他的红颜知己,成为他生命里最重要的女人之一,陪伴他共度多灾多难的人生,痴情无悔。
如今的杭州已不是苏东坡住过的杭州,而是现代的杭州。现代与北宋,不是两个词的差距,而是千年的差距,千年之间,风起云涌,翻天覆地。当年的深宅大院不见了,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公交车、小轿车取代了曾经的轿子和骏马。路上走的不再是长袍宽袖的书生,云鬓螺髻的女子,唯见穿着时尚的红男绿女捧着手机行色匆匆。六月的天气也不载北宋的清凉,而是热气蒸腾。苏东坡若看到此番情景,想必有惊奇,也有感慨,惊奇于时代的巨变,感慨一种生活韵味的流失。
西湖自然是要去的。六月的西湖,有清新,有浓烈。繁花绿树复制着春天的状态,又诠释着夏天的样子,一抹抹绿荫遮挡了阳光的进入。沿着湖走,清凌凌的湖水在一树树杨柳间忽而消失,忽而闪现,清爽的气息涌入肺腑,无比的舒爽。柳枝儿袅袅低垂,柳叶拂过面颊、手臂,酥酥的,软软的。隐约望到雷峰塔,塔尖有着尖锐的硬度,带着一种力量直直地戳向天空。不管雷峰塔最初的来处,在现实中有着怎样跌宕的经历,我对雷峰塔的印象一直停留于赵雅芝演的《新白娘子传奇》中,白娘子曾被关押于雷峰塔中,经历过刻骨铭心的思念与寂寞,那尖尖的塔顶萦绕着白娘子对许仙绵绵不绝的呼唤,那声声“官人”直抵苍穹,直抵天空的深处,苍凉而深情;又携带着一种坚韧的意志,那是白娘子对世俗的抗争和不屈,可以穿透世俗最坚固的堡垒。
二
坐船荡漾于湖水间,感受着西湖的优美与盛世的气派,也感受着一份灼热。我觉得,我来西湖的季节是不对的。游西湖,适合春天,清爽袭人,坐于船上,看岸边杨柳新绿,周遭烟雨濛濛,湖面涟漪迭起,那是怎样的迷人。
苏东坡最是有情趣,独爱月下游西湖。“水枕能令山俯仰,风船解与月徘徊”,月在天上,他在船上,在水中,他感觉山在俯视着他。风吹动着船,他觉得船没有动,天上的月亮在动,在徘徊。从中照见他丰富而敏锐的心灵世界,深情的人,觉得万物都是有情的。又有一次是夏天,三更时分,苏东坡自驾小船,湖上有十里荷花,远处有渔歌隐隐传来,月色铺满湖面。一条船,一个人,一弯月,西湖,荷花,清新绝美,深幽辽阔,人在这样的诗境与画境里,会醉的。那是一种无懈可击的浪漫和恣意,其实很多人也会有的,只是隐匿于心灵的深处,被日子的琐碎与忙碌所遮蔽了。谁能抗拒山水的大美,谁能抗拒自然的神奇?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一场脱离于常规的游玩不仅仅是一种潇洒和率性,也是对现实的一种软性抵御,对既定生活规律的一种强力突围。
月下游西湖,只能看清天上的月亮,可见苏东坡对月亮的钟爱。在他心中,月亮不仅仅是一个自然的发光体,而是有情感,有温度的。他纵然豁达,也会有孤独,那时懂他知他的爱妻王弗早已过世,现在的妻子是王弗的堂妹,虽然贤惠,但在精神追求和情趣上与他差距甚大,而与他亲厚的弟弟苏辙又远在千里,他把月亮当成精神的知音,当成倾诉的对象,获得了一份慰藉。另一方面,白日他身处喧哗的官场,唯有在月下的湖水间能寻得一份彻骨的安静,这也是他对现实一种短暂的逃逸,不是逃避,也不是消极,只是从固有的角色里脱离,他不再是妻子眼中强大的丈夫,儿子眼中严谨的父亲,下属眼中兢兢业业的领导。那时那刻,他只属于自己,与天地相望,与月亮相望,与湖水相望,彼此观照,聆听月光流淌的声音,聆听湖水潺潺的声音,聆听万物的声音,也聆听自己灵魂的声音,与一个最为纯粹的自己相逢。
明朝名士张岱于冬日坐船独自去湖心亭看雪,是否有来自苏东坡月夜游西湖的启发?东坡诗文,泽被后世,滋养千秋,其行事做派,影响后世风流名士也是情理之中。
在二十一世纪的西湖间,苏东坡月游西湖那份悠然和物我两忘,那份深深的旷远之美,我只能神往和追慕了,此生难以抵达。同船的人们在兴奋地拍照,用手机与相机把风景留住,此后闲暇时再拿出来翻阅一番,又似重游,这是苏东坡那个时代无法体验的乐趣。
我深深凝视着船划过水面荡起的波纹,刹那涌起,刹那消失,就像曾经经过西湖的时光,经过西湖上的人,鲜明地存在过,又很快被时间吞噬。永恒是我们的一往情深,可是真正能够永恒的是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注解。在此时,我觉得西湖的水是永恒的,它还是苏东坡看过的湖水,流淌着他的情思与才情,交织着宋朝的妩媚与惆怅。虽然水分子会发生变化,但是意蕴与内涵是不变的。当然朝代的更迭会让湖水变得激荡,美人的幽怨、文士的叹息会让湖水变得迷离,但是西湖从不辜负自己的存在,流淌就是它生命的跳舞,清澈就是它生命的质地。西湖,在漫长的光阴里已把自己活成永恒的经典。
三
沿着苏堤走,西湖风光奔来眼底。若西湖是佳人,苏堤则是西湖的眉,让西湖平添几许韵致和风采。我似乎看到苏东坡气定神闲,披着一件黑色的大氅,从前方打马而来。他眸子炯炯,环顾四周,神采飞扬,欣慰一笑,因为苏堤是他在杭州再次为官时创作的一首诗,一首豪迈朴实的叙事诗,也是他呈献给西湖的一道风景,呈现给杭州人的一份情深意长。
苏东坡无法意料,自己随意涂鸦的一首诗,却被有心之人挖掘,成为他不忠于皇帝,腹诽新法的证据。从一方大员到陷入乌台黑狱,几乎命悬一线,苏东坡以他的真实经历阐述着官场的诡谲,人心的叵测,人世的无常,这种大起大伏的人生该要怎么强大的心脏才能抵御。从黑狱走出,苏东坡到黄州躬耕,东坡之号由此而生,五年的农夫生涯,虽然艰苦,对他而言何尝不是一段逍遥自在的岁月。
宋神宗过世,宋哲宗继位,高太后垂帘听政,苏东坡受高太后器重,从黄州走出,一直做到四品京官,备受荣宠,进入宰辅指日可待。只是官场暗流汹涌,各方势力彼此较量,他骤然升官,难免遭人妒忌,加上他直言不讳的个性,不断遭人排挤,弹劾,高太后只得让他到杭州做太守。远离京城,对他也是好事。
苏东坡这次身为杭州一把手,凡事他说了算,不似当年做通判,处处遭遇同僚掣肘。他踌躇满志,干得风生水起,平衡粮价,疏浚运河,整治六口大井,做的每件事都关乎民生,心系百姓,这也是他从政的核心理念,他的价值观。若非如此,经历了黄州躬耕生涯,他大可选择做一介平民,隐于田园,余生安稳。
苏东坡还会有月夜游西湖的浪漫行为吗?应该有吧。此时他虽到中年,历经沧桑,却心性依旧,对山水的热情始终不减。只是此时的西湖已不是当年的西湖,水面变得逼仄,一半被葑田占据,那种烟波浩渺的美感大为逊色。若是不治理,西湖将被葑田吞没,从此消失,那么杭州的风情和魅力将大打折扣,这将是杭州重大的损失,是天大的遗憾。苏东坡决定治理西湖,这是一件麻烦事,可是他从来就不怕麻烦。
苏东坡苦心孤诣地争取到朝廷的资金,获得批准,动用十万民工,治理西湖的工程浩浩荡荡地启动了。为赶工期,官民夜以继日,不畏辛劳。苏东坡更是以身作则,巡视,帮忙,和民工同吃同饮,不摆官威,亲切和蔼。官民一心,其利断金,工程进度很快,挖出的二十五万丈葑田用以做湖堤,从南屏晚钟一直铺到曲院风荷,堤两边种植花草树木,杭州人感念苏东坡,称为“苏堤”。那时,苏东坡曾无数次漫步苏堤吧,在烟雨中,月夜下,春光里。不过,我想他不会是一个人了,王朝云定会陪在他身边,温言软语,笑若春花。那是苏东坡人生的高光时期,朝堂有高太后护佑,远离政敌,家有贤妻爱子,身边有善解人意的佳人,眼前有良辰美景,被杭州百姓万般拥戴,可谓万事如意。
高太后过世,宋哲宗亲政,东坡命运又起波澜,再次跌入人生的低谷,于垂老之年,被贬至荒凉的海南。态度决定苏东坡的命运走向,他对世界的态度从来不是旁观,而是积极参与,身心俱融,为正义而发声,为苍生而谋福,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而从来不在乎后果,不在乎他人的看法。他纯真如赤子,激情如战士,通透如禅师,所以他注定活得步步惊心,也步步昂扬。
如今的苏堤自然不是苏东坡当年建造的苏堤,千年光阴,沧海桑田,用泥土铸造的堤坝不可能维持太久,几场巨大的暴雨就能让它坍塌,但它就是曾经的苏堤,骨骼还在,肌理还在,苏东坡为民造福的情怀永远不会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