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秋】老歌迷
暮色中,春光叔在一个人小声地哼唱着自己挚爱的歌。
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春光叔还是年轻小伙子的时候,他应该是同龄人中生性活泼的一个。在睁眼瞎(文盲)充斥农村的大环境下,他算是少有的能识文断字的“文化人”。别人不会唱歌,甚至连听也不会,他已经能引吭高歌。不仅如此,他还学会了霸王鞭,能边唱边跳:“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之类的歌舞,甚至还堂而皇之登上舞台,出演了《爱女嫌媳》这样批判封建旧思想的文明戏!不用说自然是风光一时。哪怕后来搞集体化,过苦日子,闹文化革命,生活艰难,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他爱唱歌的习性仍未改变。当然,他唱的都是新歌,用现在的话说都是主旋律、正能量。但岁月不饶人,他要跟上如今这个快节奏的时代,还是有些吃力的。
快八十岁,已经赋闲了,春光叔在唱。
满八十了,春光叔仍在唱。
八十好几了,春光叔还要唱。
看样子,春光叔可以说是生命不息,唱歌不止。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会一直唱下去。
在家里,春光叔其实没什么地位,永远是不受待见的样子。他老婆秋婶、儿子平昌和儿媳乃至孙子们都对他唱歌不感兴趣,没有好感,虽然没有公开抵制,却也没人坚定支持。大家都把他以及他唱歌当作空气一样,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让春光叔倍感寂寞与失落。但他坚信“墙内开花墙外香”,就不信他曾经人人赞叹的歌声会成为昔日黄花,无人理睬。他自然而然地把目光投向了外面。
说到外面,除了福源本地,免不了要涉及走出福源在县城“搞事(工作)”的一帮人,牯子、海平、淼鑫、风高子等等自然名列其中。但海平和风高子平时不怎么唱歌,也隔得远一些,算不得“知音”;淼鑫的山歌在全县数一数二,但山歌与春光老人的现代歌曲毕竟不是一路货,“道不同不相为谋”嘛。想来想去,春光叔盯上了牯子。因为他知道,这牯子当过老师会识谱,当年在宣传队拉二胡,还会教新歌,跟自己也说得上话,可以一起过过歌瘾。
回家了。
水泥路通到了自家屋门口,也要经过春光叔屋门前,老人家坐在屋檐下正眯着眼睛打瞌睡。小车快要路过时,他突然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牯子知道要打开车窗问候了:“春叔好!”老人一看是牯子,顿时来了精神:“哦,是牯子呀,今天回来扫墓吧,好,好!老话说,不望节,不望年,就望清明一吊钱。祭扫先人,不忘根本,老传统了。要的,不错!”牯子说:“您说得对,木本水源嘛,不能忘记。我先回家了。”临别老人没忘加上一句:“牯子,多住两天,来我家唱歌吧。”牯子笑眯眯地答应:“好的。做完事就来。”互相作别而去。
扫墓结束,时已黄昏。如杜牧所言“清明时节雨纷纷”,一大早天就灰蒙蒙的,洒下漫天密密麻麻的细雨。不用说,在山林里钻来钻去的牯子,被雨水招惹得头发湿了,衣服也湿了,浑身黏黏糊糊的,很不舒服。到家换过衣服,用干毛巾狠狠地擦干头发,却意外地发现老天爷做“人情”了,收起了笼罩大地的雨幕,慷慨地推出了一轮光芒四射的夕阳,让期盼的人们接受到了宜人的温暖和光明。牯子心旷神怡地走出屋门,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欢快的歌曲。他信步走到了春光老人家门前,“春叔春叔”地叫起来。
“是牯子吗?快请进。真是言而有信。来,来,坐吧,我来泡茶。”春光老人高兴地忙碌着。
牯子进门坐定,说:“您不用忙,我随便坐坐就走。”
老人说:“说哪里话,茶都没喝,怎么能说走就走呢?我还要跟你唱歌呢。”
牯子一看这阵势,桌上摆着一个翻得已经有些破烂的歌本,封面上端端正正写着“记得住的歌”“李春光敬录”,里面则是他多年来唱过而且至今还基本能唱的歌,看样子少也有一百多首吧。牯子大为惊讶,信手翻了翻,说:“春叔,您真是好记性,把这么多歌词都默写下来了?”
春叔不无得意地笑了:“可以吧,还有好多没来得及写下来呢。”
牯子不由得肃然起敬:“您真是对唱歌情有独钟,几十年前的老歌都能写能唱,我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呢!”
春叔面有得色,这时秋婶从菜园里回来了,没理春叔,却客气地欢迎牯子:
“牯子,你来了,扫墓?很好。你不要理他,成天不是唱歌就是唱戏,没完没了的。老是唱,把一家人都唱烦了。他倒好,不管不顾,一天到晚跟牛叫一样,吵得人不得安宁,想说句话都听不见。唱歌能赚钱还是能饱肚子?鸡飞狗跳的,总停不下来!一副为老不尊的模样,也不怕讨人嫌?!”春叔的好兴头被秋婶一番不留情面的数落打压得七零八落,一声不吭地呆在一边。牯子赶紧打圆场:
“秋婶,快别那么说,春叔唱歌好呀,心情好身体也就好,一举两得呀。再说,那些歌星就是靠唱歌赚钱饱肚子呢。”秋婶不以为然,自顾自继续数落:
“你春叔又不是歌星,鬼哭狼嚎的,听他唱歌,起码我的心情是好不起来。牯子,让他陪你吧,我还要去煮饭呢。”牯子求之不得,连声说:
“好,好,没事,您忙吧,我们聊聊天。”秋婶风急火急地冲进厨房,给春叔留下一个不乐意的脸色和宽厚的背影。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了,春叔又恢复了生气:
“牯子,我跟你说,这个歌本里的歌都是我凭记忆一笔一划写下来的。都是好歌啊!没人不喜欢的,所以能五六十年流传下来,那是好几代人呀。歌词写得好,曲子也动听。我现在就喜欢唱这些老歌。当然也有新歌。新歌也有好的,但大多数流行不了几天,也流传不开来。你是文化人,你说呢?”春叔压低声音滔滔不绝地说着。
牯子对春叔的看法是赞同的。他也压低声音回应:
“春叔,你说的很有道理,我也有同样的感觉。现在有些歌新是新,就是吵吵闹闹、热热闹闹,没有什么东西能引起人们的共鸣,就没有生命力。我还是怀念那些老歌,经久不衰,得到了老百姓的认同和传唱,多好啊。话又说回来,春叔,我对您唱歌的坚持真是非常佩服的。要把这一百多首歌记下来,写下来,太不容易了!您这是刻在骨子里了,了不起!”
“也没什么,就是喜欢。提起哪首歌,歌词、曲谱就很自然地流出来了,几十年来它一直在心里,忘不了啊!”说着说着,春叔随手翻开了一页:
“你看这首《毛主席是咱社里人》,多好听!”嘴里便情不自禁地哼起来:
千山那个万水连着天安门,
毛主席是咱社里人。
春耕夏锄全想到,
防旱排涝挂在心。
八字宪法亲手定,
丰产的道路细指引……
要不是秋婶出来端茶给牯子,打断了他的自唱自演,估计春叔还会接着唱下去,以抒发心里抑制不住的唱瘾和激情。
春叔对唱歌的热爱可以说是由来有自的。他自得其乐地学歌、唱歌,达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
十几岁时,春叔就喜欢上了唱歌,很有些痴迷的味道。那时候,福源人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到屋场外的水井挑水。春叔与人不同,他是唱着歌儿挑水。有一次,他母亲正等着他的水淘米煮早饭,没想到春叔肩上挑着一担箢箕,蹦蹦跳跳唱着《刘海砍樵》去了,嘴里哼着“走啰嗬行啰嗬,走啰嗬行啰嗬”,走到井边,才发现自己挑的不是水桶,而是箢箕,没法挑水,惹得去井边挑水的一众男女放声大笑。春叔只好在旁人的一片嘲笑声中面红耳赤地跑回了家,气得他母亲破口大骂:
“春伢子,你挑的水呢?你是失了魂还是脔心被狗吃了?!”春叔自觉理亏,赶忙挑起水桶,慌不择路地往井边一路狂奔。此事一时成为福源的笑谈,也成了春叔不愿提起的人生糗事。
然而,别人笑归笑,对春叔的热心劲还是佩服的,乃至有口皆碑。而春叔呢,事情过后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依然一如既往地热衷于唱歌,大有“山歌好比春江水”的势头,而且把这个爱好延续到了老态龙钟的暮年。这让不少人心悦诚服,视为奇迹!
放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春叔毫无疑问是福源会唱歌的“浮头鱼(出头人物)”。牯子也听过他在舞台上、大会上唱歌,还看过他演出的现代戏。那时的乡村,人们竭尽全力要解决的是温饱问题,没那个条件和精力去追求精神文化生活的享受,所以敢去学、敢去唱的人凤毛麟角,自然成了大众注意的焦点。春叔就是其中之一,不言而喻也就成了人们追捧的对象。而且大家也不管你到底唱得准不准、好不好,能唱就行了。春叔一直沉浸在自信中,自得其乐,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不过,春叔怎么也过不了家人这一关。秋婶是觉得有时间闲着唱歌,不如用来帮自己打扫卫生有用得多;儿子是希望他不要成天声嘶力竭影响他们打牌娱乐;孙子辈则嫌他吵闹搞乱做作业的思路。一句话,家里没人喜欢他唱歌,倒是把他当成了噪音污染和精神压力的源头。于是乎,春叔莫名其妙地成了孤家寡人,而他除了唱歌,麻将、扑克、象棋什么的一概不会,也没有兴趣。于是春叔陷入了日复一日的孤独和苦闷中。
外号“牛角尖”的李放心是个愣头青,不懂得“出门观天色,进门观颜色”,急匆匆走进春叔的歌房,就风急火急地叫道:“春叔,唱歌,我来一首刘三姐的!”春叔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牛角尖已经点好了歌,开口便唱:
竹子当砍你不砍,笋子当留你不留,绣球当捡你不捡,空留两手捡忧愁。
春叔正烦着,牛角尖的歌不啻于火上浇油,他忍不住大喝一声:“牛角尖,你唱什么‘当不当’的?你是故意气我的吧?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赶快住口,滚出去!”
牛角尖不知所以,歌声戛然而止,赶忙扔下话筒,惶惶如丧家之犬——溜了。
但只要牯子、柳春偶尔回家,春叔一下子就如沐春风,喜笑颜开,因为他可以过一把唱歌的瘾了。牯子和柳春也总是没让春叔失望,总要抽空去他家坐坐,唱几首歌,排解一下这位不被理解的老人的寂寞。但是这次是清明节扫墓,唱歌合适吗?
牯子悄悄问:“春叔,清明节有没有不能唱歌的禁忌呢?”
春叔不容置疑地回答:“没有啊,清明节纪念先人唱歌,让他们也高兴高兴,有何不可?!”
牯子释然,那就唱吧。
于是,一阵阵舒缓的歌声从房间里飘了出来:“一条大河波浪宽”“千山那个万水连着天安门”“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日落西山红霞飞”——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说实话,春叔唱歌在他们那个年代,还是不错的。他注重的是嗓门大,声音要压人一头,不管什么歌词、什么感情色彩,都是放开喉咙,有种声嘶力竭大喊大叫的味道。牯子内心是不喜欢的,他想唱出情感和韵味来。但自己一开口,春叔马上跟了上来,成了不伦不类的“小合唱”,牯子期望的结果便成了泡影,最好的想法也付之东流。春叔可以突如其来升高八度用假嗓唱,响遏行云;也能够一沉到底,声如闷雷,搞得牯子六神无主,唱也不是,不唱也不是。柳春倒是抗干扰能力强,可以自顾自地唱下去。几首歌下来,牯子已经疲惫不堪,而春叔却兴致正酣,没有半点见好就收的意思。夫妻俩不好驳春叔的面子,只好再陪着老人唱了几首,直到家人催着吃晚饭才离开了春叔意犹未尽的“歌房”。
唱歌绝不是年轻人的专利。只要有机会、有场合,春叔都能趁势而上,引吭高歌。台下听众五花八门,七老八十的他往台上那么一站,立刻引得他们议论纷纷。有热情鼓励的,觉得这个老人不简单,早过了做爷爷的年纪,曾孙子都快要出世了吧,还能跟年轻人打擂台,真是了不起。也有冷言冷语嘲讽的:这么一大把年纪还要抛头露面争风头,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真是自不量力。不管旁人如何议论,春叔就是“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而泰然自若,一板一眼地开口就唱,竟然能把场面掌控住,赢得全场热烈的掌声。因为他唱的都是他当年滚瓜烂熟的歌曲,不会忘歌词,不会跑调,虽然多年的鼻炎让他的歌声鼻音很重,一些年轻人却把它当成了春叔的特色和风格而大为推崇,所以春叔献唱意想不到地大获成功。一时间,春叔成了福源老年人中的歌唱达人。
最让春叔得意的高光时刻是参加那场春晚。那一年,福源的柴草塝一伙年轻小伙试图学着中央电视台搞一台“春晚”,凡登台表演者都可以参加评奖。舞台就搭在屋场前的地坪上。扎起了一个大彩门,上面用一种叫“猴脚板”的藤蔓植物缠绕装饰得像模像样且兼具地方特色。挂上大红纸的会标,上书“福源村柴草塝春节联欢晚会”。台上安置了一个支架、话筒和一套音响设备,只是没有电脑,所以没法显示歌词。试了试,音响效果还不错。到了晚上,全屋场老老少少络绎不绝地来到了地坪上,一些兴致盎然的歌迷在椅子上坐等,还有一些信心不足的观众则傻站着随时准备开溜。当然,组织者也花尽心思鼓动人们上场表演,担心事与愿违冷了场。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现场观众越来越多,气氛越来越火爆,俨然一场正儿八经的春晚!别的屋场的,乃至外村比如柳林的观众也纷至沓来,其中就有闻讯而来的春叔。他跃跃欲试也有备而来。当然谁也没注意到他这个后来要出尽风头的老头。
春晚开始了。表演顺序预先没有安排,自告奋勇,能上就上。先是柴草塝的霞妹子来了一首《今天是个好日子》,人美歌好,赢得了现场一阵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霞妹子兴奋得满面红光,越发显得妩媚,勾起一帮年轻小伙啧啧赞叹。接着是六个小伙子表演的打击乐《雪花飞》,锣鼓阵阵,铙钹声声,一会儿排山倒海,一会儿润物无声,那节奏疏密有致,扣人心弦,听得下面的人们如醉如痴,又是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如期而至。再后面就不用担心没人上台表演了,一个个排成长队在舞台后面候场,生怕自己丢失了这个难得的露面好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