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念】让我悄悄地看看你(散文)
一
这次归乡,多数时间呆在家里,陪着母亲,即使干不了啥,唠不了什么嗑,也陪着。陪她两眼盯着电视,也不知道看些啥,陪她一起两个房间来回折腾,希望这折腾给她带来快乐。
我清楚地记得,回老家后的第七天,也就是说这次故乡之行,就要结束了,次日晚饭后我就要踏上返程的列车。午饭后,妹妹贴心,她提醒我道,去转一会儿吧,看街上有没有什么变化。正中我意,走出小区大门,我就跨上了一辆共享单车。天空喷雾般扬过一阵小雨,太阳就上岗了,它午睡的时间比我长了点,我比它年轻,只需打一个盹,就精神了。空气中飘散着泥土淋湿后的腥味,深深地呼吸,我的两腿充满了力量。
我一边留意着小城的变化,一边向城南的方向骑去,我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有点抑制不住兴奋,顺手转动车铃,将清脆的铃声洒得满街都是,此时,空响着的铃声,就是我的心情。
贫穷通过限制人的想象来限制人的胆量。小时候清贫的家境,让我养成了怕见人的性格。尤其见了生人,脸就红,头不敢抬,说话语无伦次。母亲曾怒“我”不争,说我“不缺鼻子也不缺眼睛,你怕啥?”有时我硬着头皮去见了对方,回来后,母亲为给我打气,还会问我:“那人吃人吗?”如此这般,父母亲将我定义为“不出头”的孩子,东北话意指不敢抛头露面,暗喻没大出息。农村流行“三岁看老”的说法,他们把我当成了一碗井拔凉水,一眼看到了底,说起我就忧心忡忡。父母没想到的是,我从入学就当了班长,直至参加工作,虽然官未至七品,还算一路红旗猎猎,高歌猛进。只是本性难移,平时依旧不喜欢和陌生人说话,也打怵接触陌生人,但可能我胜在以身示范吧,好人出在嘴上也出在腿上,我更重视行动,所以,无论在学校,还是在机关、工厂、公司,我还算吃得开,尽管五味尽尝。性格决定命运,但决定不了运气,几十年兜兜转转下来,鸿运高照,我的人生自己觉得还算圆满。
但此刻,当我就要来到林业局和四中门外,我有没有勇气走进去?两个名字我是那么熟悉,让我情怯的是它们已旧貌换新颜,是巨变带给我的那份陌生。最近这些年,每次都会找机会到这里看看。在这个小城,这两个地方构成了我的一个“最后”和“最先”。所谓的“四中”是我在家乡读的最后一所学校,然后就到省城读大学去了,它目送我一步步走远。“林业局”是我职场生涯的第一个落脚之地。在我看来,林业局四四方方的大门,就是我迈向社会的大门。所以,于二者而言,感情特别深。我路上盘算着,里面还有熟悉的人吗,楼已新,人还能依旧吗?“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粗略一算,那些同事、老师,后浪汹涌澎湃,前浪已经淹没在岁月的洪流中。现在假如有我熟悉的,比如曾经的一起从大中专学校毕业分来的同事,毕业后回母校当老师的高中同学,也都接近我的年龄了,大概率是回家抱孙子去了。或许还会有那么几个,仍在站好最后一班岗,或者工作需要,退休未退岗。我仿佛在赶赴一场漫长的约会,在体验一次炫目的“黄昏恋”。黄昏恋之美在于,我看到的不是晚霞落日,而是太阳重新升起。
二
我像一个前来办事人员那样把车子停好,故意装作淡定一点。但目光却早已忍不住投向了林业局新建的大楼。看得出,这幢大楼是在一个小区外围的拐角处,面朝一条东西向的街道。粗看有十多层高,很普通的建筑,外表要多朴素就有多朴素。搞林的人都懂,朴素是最美的风景。直觉这个小区是林业局自建的,里面住着一部分林业局家属,还有一部分公开出售,这个结论有望文生义的成分,因为叫绿林小区,和树木有关。时过境迁,原来的林业局L型办公小黄楼跨过世纪就变成了I型绿色楼房,无形中象征着森林和草原一片绿意葱茏,草木繁盛。一块白底黑字的竖版标牌挂在门口,原来的名字也长高了,由“林业局”变成了“林业和草原局”,这是国家机构由上到下的重新调整,彰显了一个时代的高度。
这次不再犹豫,坚决从大门走了进去,没有保安,在楼梯旁,应该是一个很小的门卫间吧,门卫不在,一扇窗敞开着。我如入无人之境。理论上讲不够文明。但想想又不难理解,一个老员工回来了,他不愿意打扰任何人,他脚步轻轻,他不是盗贼,他只想找找那些岁月的留痕,悄悄带走一点回忆。楼梯如山坡,每迈一步都很累,也可能,这些同事经常行走在大山之中,习惯了这份陡峭。二三四五层是办公用房,每一层都按管理主题分类,比如,某一层叫“生态保护修复监督管理”,围绕这个主题再分为若干部门。我已疏远林业多年,更别提本就不熟悉的草原,所以,每层走下来,连几个主题名字都没记住。
我步履从容,只用眼角的余光逐个办公室巡视着,担心看得久了会有人问我“你找谁?”不好回答,因为这是我人生最为开心的时分,谁也不找。办公室的门一律是木门,有的紧关着,是锁着还是里面有人,不详。有的虚掩着,里面有人影端坐或晃动,但看得不清不楚。这让我想起自己曾就职的上海公司,有的老板要求所有办公室门都安装玻璃门,有的虽是一个独立的包间,干脆就没装门,这样,办公室里面的情况一目了然。当时,我还不甚理解,觉得老板那双投过来的眼睛就跟摄像头似的,不讨厌也不喜欢。现在想想,玻璃门甚至玻璃墙,也不是一无是处,上班期间,办公办公,拿着工资,自己就是公家的人了,何须大谈特谈什么隐私?
走过几间“副局长”办公室,哪个是自己高中同学曾坐过的那间呢。2022年,他不慎犯了错误,被关了进去,一年后出来,他不愿见同学和同事,实际上,他是不愿见到现在的自己。大家都为他惋惜,一个农村孩子,从林场技术员坐上副局长的位置,多不容易,一棵树长直了,难,长直了还不会倒下,更难。终于找到了“生产股”的办公室,门紧紧关着,我坚信室内没人。听到这个“股”字可能有人会觉得陌生,它在科之下,是行政序列中最低的级别。县林业局是科级单位,局长是科长的雅称。我曾是一名股员。当年,我毕业就分到生产股,负责管理全局的固定资产,主要是局车队和各林场的运输车辆。平时,股长总是催我们下林场多跑跑,多熟悉情况,这样才能搞好管理。所以,今天,生产股的办公室没人是正常的。
说到我的老股长,他是个大好人。那时,我就是个愣头青,还非要装作一副老成的样子,不知多少次,他容忍了我的无知。是他的一副热心肠,才成就了我调到市里工作,也因此,催生了我前往上海浦东发展的念头。他帮我迈出了人生旅途中最重要的一步。有一年,回来时见到了他,他正在买菜回来的路上,退休后,在家照顾脑梗的老伴呢。他已经七十多岁了,但不显老,我相信,善良是最好的营养品。
三
从林草局(现“林业和草原局”的简称)出来,我直奔宝清县第四中学,简称“四中”。
四中就在绿林小区的南缘,隔条小路,几乎就挨着。我是从这里出发告别故乡的,所以,我一直认为,四中是我的母校。当年,我们学校全称“宝清县实验中学”。按照中学排序,我们习惯将“实验中学”简称“四中”。查阅县志方知,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实验中学”校名取消,拆分成两所学校。实验中学部分教职员工和部分设施搬到了县城北侧,新建了一所中学,全称“宝清县高级中学”,现改成“宝清第一高中”,简称“宝清一高”,专门从事高中教学。原来的场地和教学楼等留下,重组成立了第四中学,此四中已非我们那时的四中,和一二三中一样了,专门从事初中教学。如此说来,严格意义上讲,我的高中母校应该有两所。一是“宝清一高”。如今,“一高”里早已物人两非,所以,我曾几次从校门前走过,敢看没敢进。二是老“四中”。四中校园里,虽然都是陌生的面孔,但我们原来学习生活过的那些楼房还在。在一般人的概念里,房子在,故园就在。
到了学校门前才想起,正放暑假,怪不得四中校园里这么安静。当然,也才意识到,这里也不会有我认识的老师,想和一个熟人“偶遇”的念头彻底落空。大门口的警卫室没人,校门敞开有两米的宽度,只见一位老师傅,在靠近校门的教学楼前修剪着球松的松枝。不知道他看没看见我,反正没理会我。我有些冲动,一时嘴懒,招呼也没打,直接骑车来到了操场上。停车回望,学校变了模样,原来三栋独立的都是三层高的教学楼、办公楼、宿舍楼被扩建连接起来,这样既增加了房间面积又便于师生出入,一举两得。只是,宿舍楼被改成了“实验楼”。这样,三合一,变成了一幢加长版的楼房,约有两百多米长,既独立又是一体,看上去像一列红皮火车,一列带着孩子们驶向未来的火车。
环顾四周,虽然校园没再扩大,但在办公楼后方,林立的是几座漂亮的学生公寓楼。在操场的西南角,耸起一座极具现代气息的信息楼。显然,和我们四十年前的高中比,生活水平不可同日而语。再看学习环境,一个初中制的学校有了独立的实验楼和信息楼,不消多说,可以想见学校教育发展之迅速。再说两句“一高”,我查了下学校简介。它是“花园式学校”,硬件如何,不言而喻。可贵的是,它采取了灵活办学模式,“走出去,请进来”,加入了中国教育网,先后与北京三中等名校结缘合作等等,取得了丰硕的教育成果。我的高中化学老师曾竟聘担任过“宝清一高”的校长,几年工作下来成绩斐然,高考升学率曾达到90%以上。他是如何叫学校发生了“化学反应”的,如果有机会见到他,一定要向他请教。
楼房大门紧锁,没有可能进去转转。这让我想起了2012年国庆,我们七班同学毕业三十周年聚会,我们一行二十多人来到四中,还在两位老班主任的带领下,进到教学楼里参观了我们原来的教室,并在教学楼前合影。虽然在校时,我对其中一位班主任的教学颇有微词,但中午的饭桌上,我还是给他恭恭敬敬倒了一杯酒。他笑着说,这么多年,我的发型没变,还是三七分。我因此联想到年少时的自己,想出的观点做出的事,错误和正确,可能还达不到这个比例。老师,原谅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吧。转瞬间,又回想起聚会那天,刚刚从上海回到家里,跟母亲打个招呼,就急急忙忙和同学去见面了。母亲诧异,我还振振有词,说搞完活动就回来,丝毫没顾及母亲的感受。那时母亲还很健康,如果多花点时间和母亲在一起,何至于现在悔不当初。我总是从孝敬中找到不孝不敬的蛛丝马迹,因为母亲的所有变化,我都觉得有我的原因。
走着,看着,浮想联翩。一个人的长大,要经历多少老师的哺育和培养啊,对他们,无以回报,唯有感恩。包括老股长在内的许多同事,和我不沾亲带故,却兼任了我的人生导师,“传道授业解惑也”,给过我无私的帮助和呵护。包括父母,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为儿女的成长更是倾尽心血。比如我的母亲,她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她用自己的言传身教,教会我怎样与人为善,怎样吃苦耐劳,教导我遇到困难不能怕,遇事儿要想得开……
一阵心潮起伏,难以自持。对了,别转了,赶紧回家去陪母亲,别再给自己留下更多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