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念】绿皮火车上的流金岁月(散文)
十月二日,我再次踏上绿皮火车,乘坐硬卧车厢,一切都是熟悉的场景:一张窄床、一方小桌、一屏车窗、一铺地胶,配上洁白的床上用品,这方小天地载着我驶向远方。车轮将旋转二十一个小时,最终抵达亲情的终点——山海关。
随着车身的缓缓移动,我开始享受“慢”时光。三十多年的绿皮火车之旅,早已成了我人生的“时光容器”,装过我的愉悦与忧伤,盛过我激情燃烧的青春,也见证了我日渐衰老的容颜。它曾在我身心疲惫时抚慰我,在我春风得意时警醒我。“慢”时光总能令我在人生的流金岁月中,静下心思考、回味,一步步走向生命的远方。
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回忆成了最偏爱的事,“哐当,哐当”的车轮声,仿佛人生的节奏。晃动的床铺间,往事如梦似幻,那些发生在绿皮车上的故事,如昨夜星辰,在脑海里闪烁着明亮的光泽。
一、驶向长春——青春启程的“求学路”
“光荣属于八十年代新一辈”的悠扬歌声里,绿皮火车穿梭在泛黄的玉米地间,半开的车窗飘进阵阵清凉的风,我坐在父亲身边,雀跃地奔赴人生新的旅程——去长春读大学。彼时,天空碧蓝如洗,大地丰硕如锦,而我,对未来充满了热情期待和神秘憧憬。
通常我们在哈尔滨转车,父亲这次却选择了白城,我知道父亲有个小心愿,他想重温一下青年时代的求学旅途,父亲当年考入中专学校,白城是他在回家途中的必经之地。
在白城短暂停留,父亲带着我逛了车站周边,又吃了一顿地道的农家菜。我们再次乘上开往长春的绿皮火车,初秋时节,东北黑土地一派丰收的景象:大片玉米地垂着黄灿灿的玉米棒子,瓜果铺满地,豆荚咧嘴笑,这些都是我在草原上罕见的。父亲熟稔地指给我看,这一块是玉米,那一块是大豆,语气里满是对故土的怀恋。不是怕我分不清庄稼,而是他在独自抒情。
这趟车是慢车,几乎每个小站都要停靠,但是一路下来却丝毫不寂寞。每到一个小站,一群孩子们就围上来,兜售农产品,有烤玉米、煮玉米、西瓜、香瓜,还有盐煮豆子,价格太便宜了。有的孩子穿着布鞋,有的孩子干脆光着脚丫,抹着泥点的脸像个小花猫,却仰着最真诚的模样。他们的父母则远远站着,带着几分羞怯的表情,脚下是装满货物的箩筐。那是改革开放初期,人们对“投机倒把”的心理阴影还挥之不去,连靠劳动换钱也要小心翼翼。这些孩子,都老了,他们应该想起这样的快乐情节故事吧。
入学之后,结识了师哥、师姐和同学,学校和家之间的旅途变得愉快和有趣。我们在哈尔滨转车,那时的哈尔滨挣脱了压抑年代,处处充满生机。我们趁着转车间隙,游览中央大街,漫步松花江畔,欣赏索菲亚大教堂,再吃一顿热腾腾的东北菜肴,青春的印迹深深烙在这座城市里。
年轻人在一起,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节假日的绿皮火车人满为患,一座难求。我们几个同学,或站或坐,轮流休息,打扑克,玩游戏,吃吃喝喝,一路不亦乐乎。那时的车厢里,一个包座的旅客,凑到一起,分享食物,拉拉家常,很快就熟络起来。车厢里混杂着臭汗味、饭菜味,初闻呛得人皱眉头,但是嗅觉总能慢慢适应,时间长了也就浑然不觉。绿皮火车也见证了太多的悲欢离合,一个在车厢里,一个在站台上,“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那一别,可能就是遥遥无期。那时,真的懂得了这首词的份量。
毕业实习,我被分配到大庆的三厂,在寒冷荒凉的地方熬过三个多月的艰苦生活。实习结束时,我曾因世俗的偏见,与喜欢我的男孩不告而别,斩断了青涩的情丝,我慌乱地爬上绿皮火车,奔向家的方向。因为中途上车,根本没有座位,我磕磕绊绊地提着包裹,走过多节车厢,很快就气喘吁吁。就在这时,我发现一位带着两个少年的大叔,座位似乎能挤出一丝空隙,我犹豫着凑了过去,大叔立刻明白我的心思,努力挤出一点地方,让我坐下,我感激地鞠了一躬。
东北的三九天,天寒地冻,车厢的暖气仅有微弱的暖意,全靠旅客的体温取暖。夜半时分,寒风穿透单薄的车皮钻入车厢,我身上的薄棉袄很快就被严寒浸透,浑身不由自主地打起寒颤。大叔察觉到了,他身上围着一件皮袄,大部分是围在两个孩子身上,看到我这副瑟缩的模样,他站起身,把座位让给我,还将皮袄往我身上裹了裹,我真是感激得无以言表,只能对他报以羞怯的微笑,心在不停地跳,那是感激的心跳。大叔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冲我摆摆手,一会儿站起身向车厢尽头走去,一会儿回来坐在座位上。我实在坚持不住,靠着皮袄睡着了。清晨,一缕朝阳洒进车厢,我醒过来,看到大叔的脸上泛着朝霞般的光彩。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善意在这个世界可以传递,连擦肩而过的陌生人眼里都藏着温暖,让冰冷的旅途变得暖意融融。
二、驶向北京——烟火日常的“亲情与求知路”
十月三日的早晨,大雾弥漫,在火车上熬过一晚,离婆家的目的地更近了。窗外,除了近处的护路林隐约可见,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厚厚的晨雾里藏着早起的生灵。但丝毫没有影响火车的行进,火车像一条绿色的巨蟒,缓缓游走在崇山峻岭的雾气中间。
透过迷雾,我恍然穿梭到二十年前,独自坐在列车上,忙着整理毕业论文。当时的我紧张又疲惫,刚刚结束为期两年的MBA学习,此行是去天津大学答辩。那两年是我事业的拼搏期,工作本就繁忙,为了提升自己,又入读天津大学MBA。虽然是在职攻读,但每年要抽出三个月时间面授,科里人少事多,再加上孩子幼小,要兼顾读书、家庭与工作,只能依靠家人和同事的支持。我是个要强的人,不愿落下任何一件事,苦只能自己扛。我本可以乘飞机,但是想到绿皮火车的“慢节奏”,可以舒缓连日来的焦虑,也能静下心来整理论文。
半天的时间,我终于理清了答辩的思路。床铺对面的阿姨,开始见我繁忙,没有打扰我,等我放下手头的事儿,阿姨才主动搭话。聊着聊着,我惊讶地得知,阿姨竟是张勇的战友。
张勇是呼伦贝尔草原上的女英雄,是一位天津知青,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她下乡来到额尔敦乌拉公社白音宝力格生产队。1970年6月3日,张勇为抢救生产队落水的羊羔而壮烈牺牲,年仅19岁。她用生命践行了“青春宝贵属人民,誓将青春献人民”的知青誓言,是呼伦贝尔知青的优秀代表,影响了几代人。我在草原小学读书时,老师就讲过张勇的故事,记忆尤深。没想到,在英雄牺牲三十年后,我竟能在火车上遇到她的战友。
那天,我和阿姨聊了很久,阿姨已在天津定居多年,趁着腿脚还利索,这次回来看看老战友,一同去祭拜了张勇。阿姨向我详细讲述了张勇的牺牲过程,讲述他们当年送葬时的悲恸场面,起初阿姨还平静,后来就不停地擦眼泪,我的眼眶也湿润了。
火车熄灯后,在黑暗中我仍能看到阿姨眼里的泪花,那是对战友的思念,想必她也难以入眠。那一夜我同样没有安睡,忽梦忽醒:梦见十九岁的张勇在黝黑的河水里拉扯着小羊羔,梦见一个巨浪把她的身影吞没,梦见张勇妈妈在葬礼上悲痛欲绝的模样……猛然惊醒了,我下意识看向阿姨,见她呼吸均匀,我这才放心地重新躺下。脑海是还在翻腾着张勇年轻的模样,再想想自己目前的焦虑状态,忽然就释然了,英雄早已用生命扛起责任,我面临的这点困难算得了什么?唯有珍惜人生,提升自己,无私奉献,才是对英魂最好的告慰。
记忆的书签又翻到十几年前,我们一家三口披着春节的喜气,乘同一趟绿皮火车奔向山海关,去探望公婆。那是大年二十九,除夕的前夜,火车在茫茫雪原中穿行,车门被厚厚的冰霜包裹着。
爱人负责照看装满牛羊肉的箱子,每到一个停靠站,他都跑到车厢链接处查看,生怕箱子被别人顺道拎走。一位年长的列车员见他忙碌的样子,笑着劝说:“安心睡吧,现在很少有人丢东西,老百姓日子富裕了,哪还像早年,连双旧皮鞋都有人偷。”我在一旁笑起来,列车员讲的早年场景,我确实见过,谁能想到,丰衣足食的幸福日子来得这么快。
女儿则在小饭桌上写字帖。女儿高一了,带了一大箱子作业,她的整齐字体得到同包厢旅客的夸奖,溢美之词毫不吝啬,女儿稚嫩的小脸涨得通红,有些腼腆。对面大姐兴致大发,还即兴作诗送给女儿,把她比作展翅的“鲲鹏”。可惜那时没有微信,不然我一定会把女儿的好消息分享给她,感谢她在女儿的成长路上留下的善意和鼓励。
夜幕来临,列车组贴心地送来免费水饺,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桌,香气瞬间在车厢里弥漫开来,增添了节日的喜庆气氛。在寒冷的冬夜,融化了车窗上的风霜,也融化了旅客的乡愁。从站台上望向车厢里,透过红艳艳的新春窗花,仿佛能看到万家团圆的景象,此刻的绿皮火车里,不就是一个欢乐的大家庭吗?我们为节日雀跃,为未来祝愿,也为祖国的明天喝彩。
这节车厢的列车员是一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自始至终都在忙碌,擦桌子、拖地、捡拾垃圾,几乎没有休息时间。女儿像个“小粉丝”,看着他小声念叨“哥哥真帅”,“哥哥真勤劳”,还把哥哥记录到日记里。小伙也察觉到女儿的关注,主动走过来看看她的字帖,女儿把日记展示给他,小伙笑得前仰后合。很快两人就熟络了,女儿把糖果送给他,还帮他扫地,最后小伙给女儿送来熟食——两只油亮大鸡腿,笑着说:“放心吃,我妈给我带的。”我接上话茬:“大年三十还值班,你妈妈应该心疼啦?”“没事,我妈都习惯了。”小伙笑着回答。
对面的大姐提议:“咱们给他写封表扬信?”我连连点头,让女儿找来列车上的“留言簿”,大姐亲笔写,一份表扬信很快出炉。二十四小时旅程,就在这样的欢声笑语中结束了。尽管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位年轻的列车员,但我相信:“好人一生平安”,他会拥有幸福美满的生活。
三、驶向呼和浩特——职场进阶的“出差路”
第一次乘绿皮火车去呼和浩特,我内心略有不安,刚刚参加工作,和同事们还不太熟悉。明子看出我的局促,自告奋勇,向科长保证,一定照顾好我。可一想到旅途将近四十个小时,我还是有些打怵。
明子身高182厘米,浓眉大眼,是个标准的帅小伙,还有大学学历,若不是脾气有些执拗,否则几近完美。他先后处过几个女朋友,都没入他的“法眼”。听说,这次有新女朋友送他,我顿时好奇起来。
我在入站口等待了一阵儿,才见明子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后面跟着一位高挑的姑娘,身高几乎和他齐平。我仿佛看到两个巨人组合,真是感叹。姑娘颔首点头,把一个大包裹塞给明子,转身离开了。明子笑眯眯地带着我上了火车,从大包裹里拿出水果递给我,嘿嘿笑着说:“我不吃水果,人家买了,也不好拒绝,你沾光吧。”“好呀,谢谢。”我接过来,忍不住追问他:“这姑娘挺好吧?”明子摇摇头说“我不确定”,见他不愿意多谈,我也就不再追问。
这趟绿皮车,也称为“草原列”,从呼伦贝尔出发,一路跨越多个城市,其间路过北京西直门、山西大同,再驶入内蒙古境内,草原、森林、耕地、沙漠、山脉等景观浮光掠影般,被火车甩到后身,默默地见证着时代的变迁,也记录着岁月的流转。
明子不善言辞,却很爱喝酒。一瓶啤酒下肚,开始口若悬河,回忆自己大学时的潇洒时光,我静静听着,时而被他的趣事逗笑,时而为他的经历感到新奇,原本枯燥的长途旅程,竟变得容易打发。
第二天清晨,车厢渐渐热闹起来。兴安盟的木子上了车,木子同样身高180厘米,五官端正,身形略胖,性格格外幽默风趣,第一次见到我,他就开玩笑:“哟,系统来个小美女,咱这行业女生少,你可小心‘色’狼啊。”我被他的直白逗笑,心里却不以为然。
下午时分,科尔沁的哈斯也上车了,他找到我们。他是个蒙古族小伙,身高同样180厘米,有着蒙古族天生的白皙皮肤,哈斯性格憨厚实在,没聊几句,就和明子、木子聊起了业务,讨论的问题也是我想迫切了解的。三个小伙边交流边喝酒,我在旁边喝着汽水,偶尔也插插话。初期的生疏感渐渐消失,夜幕降临时,四双年轻的眼睛依旧闪闪发光,那是渗透着工作热情的光亮,给沉闷的长途列车带来活力。
第三天清晨,赤峰的杰子登上火车,他给我们带来新鲜饺子,还有一大箱啤酒。明子高兴得摇摇晃晃,差点在车厢里表演“博克”(蒙古摔跤)。杰子身高也是180厘米,五官精致帅气,我忍不住犯“花痴”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估计杰子早已习惯了人们的注视,他丝毫没有不自在,明子在旁边打趣:“梅子看直眼啦,没办法,男人都喜欢杰子,何况女人乎!”我白了他一眼:“乎什么乎?打呼噜吧。”
杰子参加工作多年,年龄稍长,具有丰富的经验,他分享的工作技巧、解决的思路,再次令我们茅塞顿开。那时我们从事计算机数据处理工作,互联网还未普及,有些“BUG”无处查询,只能通过这种人工交流寻找答案。一路上,我们讨论了几十个难题,对初出茅庐的我来说,简直是“雪中送碳”。从那以后,我都会克服困难,参加每年的行业培训会,向同行们学习,取长补短,不知不觉间,竟爱上了这趟“草原列”。
后来,我与这四位男子汉处成了“哥们”,在十五年的计算机数据处理生涯中,我们在工作中互帮互助,在生活中彼此鼓励,一起攻克了无数难题。即便我转任到其他单位,彼此的牵挂也从未断过。
从北京西直门驶向呼和浩特的路上,车窗外的风景和东部草原截然不同。火车两侧的画面换成燕山山脉的苍劲,裸露的岩石带着深褐与土黄的纹理,山坳里的灌木顽强地铺开浅绿,长城的残垣在山脊上若隐若现,烽火围城诉说着数百年的沧桑。火车穿过一座座隧道,忽明忽暗的光影,令人感叹时光易逝、青春短暂、岁月无情。
詹天佑塑像在行进中短暂停留,他身着国民时期的深色中山装,身姿挺拔地立在基座上,左手自然垂落,右手微微抬起,仿佛仍在查看工程进度,目光坚定地望向列车前行的方向。塑像整体呈青铜色,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历史厚重感,无声诉说着京张铁路的百年传奇。
据记载,詹天佑在“八达岭隧道工程”中,首次发明“竖井开凿法”,隧道实现“中间开花,两端并进。”;在征服青龙桥陡坡时,设计出“人字形线路”,即:到达青龙桥站后,列车掉头反向,顺着“人”字的另一笔向西北前进,通过“折返”巧妙降低实际坡度,让火车借助惯性爬上陡坡。詹天佑设计别出心裁,彻底打破了外国工程师关于“中国无法独立修建京张铁路”的谎言。
如今,京张铁路建成已逾百年,詹天佑也离开我们一个世纪,但他设计的京张铁路却背负了几代人的梦想,将内蒙古边疆与内地紧紧相连,它像一条纽带,使各民族像石榴子一样紧紧抱在一起,万众一心,驻守北疆、建设北疆。
如今,绿皮火车在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高速列车以成倍的速度穿梭在大江南北,中国桥、中国路、中国车联接东西,贯通南北,还渐渐走向国际舞台,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任何外部势力都无法阻挡中国的前进脚步。
“前方到站,山海关车站”。列车播音员清亮的报站声响起,把我从怀旧的思绪中唤醒。向车窗外望去,“山海关”三个墨色大字在不远处飞檐翘角的门楼上熠熠生辉,这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山海关,也是我的亲情驻足地。历经二十一个小时的奔波,我终于在熟悉的乡音和乡情中,走出了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