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灵】去留之间(小说)
一
天就要黑下来了,寒风嗖嗖地刮着,追逐着低垂的乌云,像是要赶赴一场饕餮盛宴似的快速朝着西面的山头涌去。雨还在下着,给冬日的山乡平添了一抹愁绪。
位于仁和水库不远处的知青小屋,低垂的竹梢不时拂过屋顶,在冬雨的喧嚣声中发出难以言表的声响,像是要抚慰屋主人多少有些落寞的心境。
风雨缠绵的交响中,有着《二泉映月》的胡琴声,揉弦的颤音把人的思绪带得很远。
时光就像漏在灶塘中的火星,你看得见,却抓不住。稍不注意,它就熄灭了,融于那些灰烬之中。
随着这批知青插队年满两年之后,时常都有其他知青点某位熟悉或不熟悉的人上调回城的消息传来,可他们这个地区树的先进典型却迟迟没有动静。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了么?还是因为这个知青点是先进集体,典型就应长时间地在农村待下去,最好是扎下根来,履行自己曾经立下的“扎根农村六十年”的承诺和誓言?就是点里的负责人曾杰,都说不清楚。
曾杰和知青点的两个伙伴都已过弱冠之年,嘴唇上长出了绒绒的胡须。
他想起两年之前的那个五四青年节,地区知青办欢送他们下乡时的情景。他们这批知青全是初中毕业生,是在毕业后快两年了才通知他们下的乡。在震耳欲聋的锣鼓和鞭炮声中,他和不少的伙伴都在那块书有“扎根农村六十年,广阔天地练红心”的展板上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又想起自己下乡刚三个月,知青点的另外两名成员还在读高中时,区里主管青年工作的杨副书记就动员他在农村安家的事情。
杨副书记对他说,好儿郎志在四方,希望他在这方面带个好头。并说给他介绍的对象是生产队的一名高中生,姓陆,名少仙。很快就要毕业。还说她是学校有名的校花。
那时,他哑然失笑了。十八岁的年纪,刚到农村,还没有养活家小的条件。他以要好好考虑一下作答。之后,这件事随着杨副书记的升职到县里工作无疾而终。以致这之后,杨副书记所说的那位姑娘一见到他就不好意思。他想,杨副书记肯是先征求了姑娘的意见。人家姑娘点头了,才来找的他。
当然,说这事也不完全对,杨副书记临走前给他留了一封信,且还是让那个女孩子转交给他的。信上说,那个女孩真的很不错,不光人漂亮还有理想,爱劳动,愿意在农村做出一番成绩。曾杰还记得那天的情景,那是个周六的傍晚,曾杰正在煮晚饭,她是趁曾杰起身去屋外抱柴禾的时候,悄悄把信放在他灶台上的。他只在一片暮色中见到姑娘离去的背影。
这以后,两人还有两次交集,一次是她拿了张五线谱的歌单来,央求曾杰给转成简谱的。好在曾杰之前还真学过五线谱,当天晚上就弄好了。第二天姑娘从知青小屋经过,去区里上学时,就交给了她。还有一次是曾杰去区里买国家发的供应,两人在路上一起走了两公里左右的距离。陆少仙对他说,如果今后他要往家里发信,可以交给她,就不必为封信跑二三十里路了。然而,也就仅此而已。离真正的恋爱相差甚远。
对自己的前途说不急那是假的。点里最小的石头仔都连着去公社和区里几次了,都没打听到有价值的消息。倒是那些某某上调去个好单位的传闻,让人的心绪陡生波澜。就是点里年龄最大的大杨,也有了心事。以致在每天必做的阅读时,发生了将之前划下的着重线擦去,以备新一轮学习时把书页擦破的事发生。此刻,他的手里仍拿着一本大部头,但看得却不专注。
屋顶亮瓦透进的光亮,已经不足以驱散暮色,一阵强似一阵的肠鸣也提示着主人,又到了煮晚饭的时候,曾杰将二胡挂在蚊帐后面的墙上,提着气死风的马灯来到厨房,把放着细粮的扁桶打开,拿出一把干面条和快要见底的红油豆瓣酱,打算犒劳下他们自己,自从知青点建立,他们三人就吃住在一起,过着原始共产主义的生活。不管今年底能不能得到回城的名额,这日子也还得要过下去的。
大个子的大杨见曾杰张罗着煮晚饭,也放下手中的书,跟着来到厨房。
两根雨小的时候从自留地里拔来的萝卜,是配这顿晚餐的标配,而由苞谷秆燃烧带来的热能不光舔着大铁锅的锅底,也映红了他那张青春焕发的脸。
当一拃两段的干面条下进沸水,与那些萝卜互道“你好”之时,这四面透风的厨房就充满了烟火气。
晚餐很快就出了锅,每人连汤带水一大碗。曾杰叫过石头仔,三人各端一碗,也不去堂屋的八仙桌旁了,各寻地方坐下,开始大快朵颐。
茅草铺顶的厨房外传来一阵呼喊声,一个少年的身影出现在门前,他的头上戴着斗笠,遮挡着雨水,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的信封,说道:“曾知青,这是我从公社放学时,郝书记让我带给你的。要我必须亲手交到你手上。”
“哦,好的。谢谢你了,小刚。”
被曾杰称为小刚的少年脸上露出了笑来。又朝他摆了摆手,转身就离去了。
二
曾杰接过牛皮信封,心就“怦怦”地跳动了起来。他小心地将信封撕开,把里面那张薄薄的信笺拿出来,几行工整的字迹就出现在眼前:“曾杰同志,今年知青上调回城工作已经展开,由于名额有限,你们点只分到一个名额。谁去,公社不指定,你们自行商定。因为你们都符合招工回城的条件。公社只希望你们走得愉快,留得安心。现将推荐表附上。你们填好后于明天上午十点到区坪滩中学,参与招工的体检等各项工作。”
曾杰将郝书记的信交给大杨,又从信封里掏出那张铅印的《知识青年招工推荐表》,仔细看着。
石头仔也凑了过来,只消一眼就明白了信的内容,又接过那张推荐表看了看就交还到曾杰手里,轻轻摇了摇头,一言不发主动洗起锅碗来。
大杨将信和推荐表仔细看了遍,问曾杰:“一个名额,三人都符合条件,这事有些棘手呢!你说该怎么办?”
“很好办。”曾杰说,“首先,我放弃。这个名额就在你们两人中产生。”
“你放弃?这怎么成呢?你比我们两人下乡都早,又是大家公认的骨干,优秀知青,还参加过省里的先代会,择优选择,这个名额怎么说也是你的。”
石头仔也边洗着碗边说:“曾杰走,我没意见。”
“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还不能走。昨天,满队长找到我,说是要让我去接手饲养场的工作。帮生产队度过眼前的难关。我也答应了。”曾杰笑着说。
“天,那个饲养场的工作又脏又累,你一接到就丢不了手,还怎么能够回城嘛!千万去不得!”
大杨一听就急了,大声地说。
“没啥,我已经答应他了。至少都要干个一年半载才行,还要帮着队上带出个年轻人来。”
曾杰的眼前又浮现出队长找他谈话时的情景。今年以来队上的饲养场出过两回事,一是一头壮年的牯牛不知怎么跑了出来,一脚踏空摔死在岩坎下。二是一头初产母猪生产后不会带小猪,一个晚上尽数压死,让集体经济受到了很大损失。
耕牛死亡是大事,必须上报公社。经查,耕牛摔死的那天,前饲养员去了亲戚家喝喜酒,只丢了些干谷草在圈里,没让牛喝水。那头牯牛是渴极了挣开绳子跑出来寻水喝的。
前饲养员再在饲养场是不行的了,这段时间,一直是采用全队人轮流喂养的方法在凑合。但这不是长法呀。想着曾杰初中毕业后,没继续读书,而是回到山东老家,跟着大伯养了近两年骡马,有饲养经验,这才想着把饲养场交给他打理,并承诺要派个年轻人来协助他。曾杰想到这是队里的大事,就应了下来。打算在这一轮轮流喂养结束后,就搬到饲养场去。他的眼前翻腾着下乡以来的各个画面,区委杨到书记介绍对象的情景和陆少仙的身影也历历在目。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冒出这样的画面来。
屋里一阵沉默,谁也没有说话。石头仔和大杨都明白,对于这个名额,曾杰表态放弃了,其余两人只要稍稍表示下谦让,这个指标就可能旁落。说句内心话,还是有些不情愿。
还是曾杰开口打破了这种僵局:“我提个建议,看你们两人同意不。我觉得让石头仔先走。一来,他身体最弱,回城工作能调理下身体。二来,我上次陪他回地区看病,和他的父母见过面。听得出来,他父母就是担心石头仔到招工时得不到推荐……”
大杨长长地喘了口气,说道:“你这么说,我也没啥说的了。那就让石头仔去好了。”
曾杰朝他看去,见他一脸的凝重,知道他要做出这个决定并不容易。
石头仔也谦让地说:“这不太好吧?我的表现比不上你们哟,我甚至还偷过老乡的鸡鸭……”
“改了就好。”曾杰道。
“算了,那些就不要说了。就按曾杰说的办吧。”大杨站了起来,走出了厨房。
三
连日的细雨将山道润得泥泞不堪。知青点三人一大早就出发,前往区里,石头仔要去参加关系到自己命运的大考,而曾杰和大杨则要去看看被所有知青向往的招工到底是怎么进行的,好在轮到自己去“考试”时心中有数。
三人都换上了出门才穿的体面衣服,把头发也梳理顺了。只是这一路太过泥泞,只能将解放鞋脱了提在手里。裤管也挽得高高的,赤着脚与冬日的寒冷和稀泥较量。好在这种被稀泥主宰的土路只有十多里,一踏上那条碎石铺就的县级公路,路就好走了。
三人在公路旁的一块冬水田中仔细地洗净了稀泥巴,这才把鞋穿上,把裤腿放下来朝前走。
石头仔的脸上有着两团红晕,想哼一曲之前在《战地新歌》上学来的歌曲,但一看大杨和曾杰二人神情严肃的脸,又忍了回去。曾杰是他小学同学,上小学时两人就很要好,下乡后对他也是照顾有加,他的身体弱,胃肠疾病让他营养不良,为了给他增加营养,曾杰甚至用自己出差去地区知青办开会的补贴给他买了罕见的麦乳精。这是一份怎样的情谊啊!大杨是下乡后才认识的,两年相处下来,也知道了他也不是小气的人。但如果按表现来推荐,怎么也轮不着石头仔得到这唯一的名额。还是把高兴藏起来的好。这么一想,也就凝神屏气,默默赶路。
今天是冷场天,然而街道上却人来人往,显得很热闹。只是在街道上行走的人大都是年轻的知识青年。今天应该是决定不少人命运的一天。就是没拿到推荐书的知青也是满怀欣喜。都想见识一下,这招工到底是怎么进行的。
坪滩中学大门处聚集了上百人,学校已经放寒假了,正好将这里腾出来,让各招工单位使用。
石头仔一见这阵仗心里就直打鼓,站在门前几乎不想进去了。还是曾杰拉了他一把,才顺着拥挤的人流进到宽阔的校园里。
大杨对二人说想到各处去转一转,看看都有哪些单位来招工,就独自朝一边去了。
石头仔望着他的背影问曾杰道:“他是不是特别记恨我哟?”
曾杰说:“你别瞎想,在一起这么久了,他是怎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快去办你的事吧。”
按照张贴在教学楼走廊上的标识指引,石头仔将推荐书交了上去,换回了一张体格检查表。曾杰对他说:“接下来的事我就帮不了你了,你就去走流程吧!记住,千万不要紧张!我也去转一下。等会如果我不在,就在大门口会合。”
曾杰挨着那些招工的单位看着,除了地区商贸系统的八大公司外,还有好几家国营大厂。此刻,知青们还没完成体检,完成后才拿着体检合格的表格到对口的单位去面试。曾杰见大杨站在石油地质调查处前,看着张贴在那里的介绍。见曾杰走来,忙对他说:“今年招工的单位太硬扎了!地区几大企业都来了。”
“单位可以自己选吗?”曾杰问他。
“这个好像不行。”大杨答道,“一般安排在父母所在的单位。像石头仔这种父亲在‘财干校’的,就归在商贸系统。而像我这种老爹在高校的,就指定一家企业。但都是好单位!”
看得出,大杨对这次招工单位的满意程度,只可惜没有拿到名额。
曾杰的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对大杨的愧疚感。可名额只有一个,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远远地,看到石头仔朝这边走来,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二人忙迎上去,
“你是怎么啦?”曾杰问道。
石头仔沮丧地说:“血压。血压太高了……”
“多少?”大杨忙问。
“高压180,低压100……十五分钟后复查……”
“你那是太紧张了!别急,放松。”曾杰将他带到棵大树下,让他静坐一会儿。大杨也跟着走过来,对他说:“来,跟我做,放松,深呼吸。吸气,吐气……”
风似乎更大了,太阳从云隙中探出头来,看着这片多情的土地。一个女生哭着从教学大楼跑出来,朝着个角落奔去。跟着,一个男生也追了过去。
不明究里的三人只得轻轻地叹了口气。
怕误事,三人又来到教学楼的走廊里。在那个大挂钟下坐了下来。十五分钟竟然这么漫长,曾杰让石头仔坐在条凳上闭目养神,自己则几乎数秒般地盯着挂钟。提前三分钟叫起石头仔,眼看着他朝挂着“内科”的那间教室走去。待他再次出现在曾杰和大杨面前时,两人看见他笑了。
四
临近中午,冬阳挣脱了雨雾多日的缠绕,终于露出了笑脸。有着百年历史的小镇由于知青的涌入,顿时充满朝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