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我赴候鸟的邀约(散文)
秋意刚掠过升金湖的苇梢,风便带着湖底淤泥与腐草的气息,一路漫上张溪镇的缓坡。这里的秋气就是这么来得快,来得特别。我踩着被车辙压实的土路,走向那片被称为“候鸟联盟”的土地。这名字被风送进耳朵时,惊起了草茎间藏着的几只云雀。
我是一个异客,突然的加入,候鸟受惊了吗?心一下子紧缩起来。
度假村还在沉睡。木栈道断在半途,像一封未写完的信;观鸟屋的杉木墙散发着新鲜的树脂香,混合着铁钉的腥气,与远处飘来的湖水腥甜撞个满怀。度假村有了特别的味道啊!二百六十八亩土地在秋阳下摊开,一半是稻茬,一半是新翻的褐土。泥块表面的湿气闪着细碎的光,像雏鹤笨拙扑腾时抖落的羽毛。
我站在田埂上,忽然觉得这片土地的“未完成”,恰好留出了风的位置、鸟的位置,和我的位置。
三年前,这里只是地图上的一个墨点。后来推土机推平旧田埂,设计师在图纸上勾勒湿地与草坪。而真正的规划师,是那些从西伯利亚南下、沿着长江洲渚迁徙的雁群。它们用翅膀投票,用带冰碴的啼叫为这片土地盖章:此处宜居。
人跟着鸟来了。木匠搭脚手架时,特意离水杉顶梢留出一米,给白鹭当跳板;园艺师留下最丰美的芦苇荡,让白琵鹭继续把长喙探进泥里,搅动一湖古老的月光。在这里,谁都不是主人,我们都是收到大地请柬的客人。
沿着未完工的栈道往湖边走。三公里,刚好容得下一段回忆慢慢发酵。左边稻田已收割,稻茬如倒插的羽箭,守着最后的稻香;右边藕塘里,枯叶蜷成被撕碎的旧信笺。蹲下身,能听见水底传来“咕咚”声——是泥鳅翻身,也是冬天在翻身。
风推着湖面的湿气过来,先打湿睫毛,再浸润喉咙。我学鸟的样子垂着手,微微耸肩,忽然听懂它们交谈的尾音:自由,原是能含在口中、用体温慢慢融化的一粒糖。我只能用“甜美”来形容此时的感受。
再往前,栈道断了。一丛蓼草拦在路上,草籽熟成微型的紫葡萄,一碰就碎成粉末。我跳下栈道,鞋陷进湿泥,“咕唧”一声,像大地回赠的吻。这也让我回到了儿时,我多么想在不打扰鸟的天堂的情况下,多在这片湿地扑腾一会。
就在这里,遇见今日第一位“原住民”——灰头麦鸡。它侧头打量我,金黄眼环在暮色里燃起一小团火。那目光没有戒备,只有好奇,仿佛在问:你也是来赴约的?我屏住呼吸,却听见心跳与湖浪同频。这才明白,观鸟从来不是“我”看“它”,而是两颗心在相同频率里,完成一次短暂却恒久的对视。
夕阳西沉时折返工地。工人已收工,铁锹斜靠手推车,像被暂时搁置的权杖。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与我的身影重叠。远处,升金湖变成一条燃烧的跑道,反嘴鹬从跑道尽头起飞,翅膀掠过光斑,撒出一把碎银。它们排成歪斜的“人”字,融进晚霞,只留几声短促啼叫,像替我完成告别,又像替我发出下一次邀约。
夜色来得突然。星星从云缝漏下,落在未完工的屋顶、空荡的观鸟台、我摊开的掌心。攥紧又松开,掌纹里多了一条发光的河。此刻没有霓虹,没有音乐,只有风穿过脚手架,发出苇笛般的呜咽。闭眼倾听,能听见地底的声音:藕节拔节,草籽裂壳,候鸟在梦里调整翅膀角度,而人的心跳,正与它们渐渐同频。
离开时,看见一块未挂的木牌斜倚工具房门口。月光下,墨迹未干的字依稀可辨:“让鸟儿继续讲故事,让我们学会倾听。”没带走一片羽毛,却带走一整夜寂静。我知道,等明年春回,当第一只白枕鹤掠过升金湖,这片土地会举起更宽阔的手臂,为所有迁徙的翅膀,也为所有愿意停下的灵魂,预留安歇的黄昏。
车启动时,后视镜闪过一点白光,不知是星辉还是迟归的鸟。没有减速,只轻轻按下喇叭——短促一声,像对大地承诺:再见。
候鸟联盟,仍站在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像一枚被岁月含在嘴里的种子,等待下一次发芽,等待把天空与湖水、飞翔与停留,统统收进温暖的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