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小事】简易教室里的观摩课(散文)
学校门口那棵老槐树,在东南风的吹拂下吐出新芽。早晨的阳光洒进校园,给两排简易的教室铺了一层金子。学生们背着书包,像春燕一样飞进校园,飞进教室。
那场罕见的大地震过去刚刚半年,余震还时有发生,学校的教室还都是简易房。我也随着学生走进校园,沿着两排教室中间的甬路向北面一排东侧的办公室走去。
像每天在晨光中走进校园一样,我心中又油然生出一种穿越时空的感慨。我与这所学校,有着特殊渊源的。伴着1948年双“12”唐山解放的锣鼓,政府将村里一户破落地主的宅院改造成学校。村里的几十名学龄儿童,欢天喜地地拥入校园,成为解放后村里第一批小学生。父亲,这年从外地谋生回家,有幸成为学校的第一任教员,和另一位教师一道,讲复式班,挑起了小学四个年级的全部教学担子。后来因特殊原因,父亲离开了他投入12年心血的这所学校。但村里没有忘记他,走向祖国建设各个岗位的几百名学生没有忘记他。直至现在,父亲去世已经四十多年了,村里一些老人见到我,还是愿意把我说成是当年赵老师的儿子。我每每感到特别荣幸,格外自豪。这里也是我小学、初中的母校。在最早的U型的校园里,在老师摇动的那个老旧的喇叭口式铜铃铛的铃声中,我读完了小学。后来,学校增加了初中,那时称带帽中学,学校原有教室不够用了,村里就在这个院子的北侧,量出20亩地的地方,垒院墙,打地基,砖石结构,建设了新的校园。我,就是在新建的校园里读完初中,走出去,步入高中殿堂的。几十年里,村里最多的文化人,都集中在这里。这里,沉淀着村里几十年的文化,是村里文化教育的根……现在的我,就行走在这个校园里。
这天是周一。夏校长正在办公室门前等我。她面容白晰、个子高挑、留着散发。她近似神秘地和我说:“公社总校长给咱们学校一个任务,周六上午前两节课由你讲《提高整个中华民族的科学文化水平》的观摩课,全公社各村的校长和语文教师都来听课。总校长要求咱们务必成功。讲好了,全公社各老师就知道怎么讲这篇课文了。”
“我?”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肩上立时觉得有千斤重担压了下来。我当民办教师,还不到一年,担任初中语文课,更是不到一个学期。在教师岗位上,我完全是一个新兵。这篇课文,不是编入教材原有的课文,而是上级为了把国家一个重要会议的精神,第一时间传授给学生,临时增加的一篇课文,没有任何现成的参考资料,也没有任何讲解的案例。而且,这是一篇论文,讲授给学生的必要元素,包括中心思想、层次划分、段落大意、论点论据、修辞手法等,都要准确地讲解出来。我没有受过专业的师范训练,只是一个普通的高中毕业生。
何况,这涉及到全公社一二百名初中学生,万一有什么闪失,出现什么笑话,我将如何面对?
“党老师经验丰富,他讲多好?”我说。党老师是国办教师,五十多岁,也教初中语文。
夏校长拍拍我的肩膀说:“这是咱们总校长刘士明钦点的,他说,要多给青年老师压担子,说你没有问题,肯定可以讲好!”
我的心潮有些澎湃。刘士明,可是我进入民办教师队伍的提携人和决策者,是我转折生活方式和人生命运的恩人。1974年高中毕业后,我回到家乡,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农民。当时,村学校教师编制不够,人手缺乏。校长在我毕业的第一时间就找到村主要领导(我叫她丽英大姐,她的父亲就是当年和我父亲教复式班的同事),要我到学校担任民办教师。唐山郊区有一所学校,也通过父亲在唐山郊区某所学校当校长的朋友找到丽英大姐,要我去代课。但都被她婉拒了,她说村里对我有别的安排。
当上民办教师,对高中毕业的回乡青年来说,是充满诱惑的美事,多少人求之不得。我这个不大会干农活的农村青年,更是心向往之。这个岗位,风吹不着,日晒不着,每天拿九分五以上的机动工分,每月还可以得到六元的补助,干得优秀,还有获得转正的机会。但我被希望拒之门外。大队上给我安排的,只是一周给社员上三个晚上的政治夜校,学习大寨经验,唱样板戏。每周,备课三个半天,这三个半天我不用下地。
我下决心走文学创作之路。就在空余时间,拿起笔,写诗歌、写曲艺、写散文、写小说。并陆续在地方报刊上发表。二年半后的一天,记得是春日里一个晴朗的日子,村口的高音喇叭把我叫到大队部。丽英大姐在那儿,公社总校长刘士明和社办高中的校长陈汉胄也在那儿。
“公社的教育领导和中学领导看上你了,从明天起,你就听从校长们的安排吧!”丽英大姐说。
我向三位领导深深地鞠了一躬,猛地把头转向门口,抹了一下眼睛——迟到了二年多的岗位,来得又如此突然!
第二天,我就去了社办中学。社办高中的化学崔教师请了育儿假,我代她的课。三个月后,崔教师返校了。刘士明总校长就安排我回村学校教语文,并把盖有县文教局印章的民办教师资格证亲手交给了我。那天晚上,刘校长和几个教师为我祝贺。我喝吐了。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吐酒。
“夏校长,我尽全力讲好!”一种使命感,一种感恩的心,让我的血液沸腾。
“这是全校的荣誉。学校会全力支持!”夏校长说。
这天做完早操,夏校长把全体老师留在操场,专门召开了一个临时会议,让大家在本周周内,围绕我的观摩课开展工作,并做了具体分工。
准备工作是立体的,是全方位的。
地震后建成的简易教室,有的窗户变形漏风,校长从村里找来两个木工,维修完善。水泥黑板黑墨脱落不少,有些斑驳,李老师买来一瓶墨水,和胶水混合,重新粉刷。
周三下午,党老师来到我的办公桌前,递给我一张16开纸。上边写满了字,是横着使用的,还划有不少横竖杠杠。整个页面,天开地阔,字迹工整。
“小赵老师,我设计了一下板书,供你参考。”党老师慈祥地笑着。他五十多岁,满头白发。是个经验丰富的语文老师,他写得一手好字,板书有名。他每天总是这样慈祥地笑。
一篇课文板书的设计完成,意味着这篇课文的主要内容已被老师吃透,并外显在板书上。党老师已经先于我,把课文研究透彻了。周一早晨开会,夏校长只是叫他帮我设计一下板书,没有要求这么细致啊?我凝神看着党老师。他的眼睛,布有几条血丝。
我心里踏实了很多。
柳老师帮我用铁笔刻蜡纸印课文。柳老师是和我约好,这天晚上专门加班来校刻写蜡纸的。一百度的白炽灯光下,他挥舞着铁笔,发出咔咔的响声。这时,我想起《红岩》小说中成岗刻写挺进报的情节。《挺进报》的时代距今快三十年了。我似乎闻到了当年挺进报的墨香。
我给柳老师递过一杯水。才发现,柳老师的双手粗大厚重,手掌满是硬硬的老茧。
“柳老师,你没少干农活啊。”我说。
“家里的院子和自留地,都是我收拾,磨的呗。”他笑了一下。他已经结婚,有了一个孩子。
经常拿锄头的手,竟然刻写出这么漂亮的铁笔字。他是什么时候练的呢。
要讲的课文,是一篇重要报告的节选。我早从报纸上找到了报告,细细研读了原文,又查看了好多相关文章。按照论文讲解的常规要求,对要讲的那篇两千多字的文章,逐句逐段进行了细分拆解,结合党老师给设计的板书,脑子里大体形成了轮廓。
让我想不到的是,周五晚上,夏校长来到我家。她是党家庄人,距离我们村二里地。她拎着一个布包,打开,拿出一件制服,递给我,说:“明天讲课时,你穿这件衣服。”
这是一件深蓝色的确良卡上衣,九成新。散发着一种洗衣粉的芳香。
“这……”我看了一眼我的绿色上衣。这是我的一位本家大哥当兵复员后给我的一件旧军衣。洗得早已发白,胳膊肘处,补了两块补丁,袖口磨出了毛边。妈妈和我再三说过:“你当老师了,要有件像样的衣服,津贴先别给家里,攒足二十五元,买件的确卡上衣。”
我答应妈妈了,但还没买。那时,正实行的确良和的确卡布衣服。
“穿上我看看。”夏校长说着,帮我穿上,抻了抻衣袖和衣襟。
衣服很合体。
“你姐夫的,他穿着小点,送给你了。”
我感觉我英俊大气了许多。但夏校长是以办事精致闻名,她给丈夫买衣服,能不合身吗?
一阵春风吹来。望着夏校长骑着她那辆二六型上海飞鸽自行车,消失在夜幕里,我的心里暖暖的。我有三个哥哥,但没有姐姐。我突然想,有姐姐真好!
周六,上午第一节课上课的电铃响起的时候,我已经站在教室的门前了。洒了清水的地面,散发着土地的香味,和油印课文油墨的芳香融合在一起,缓解了我有些紧张的心情。
我手拿教案,走到讲桌前。三十多名学生齐刷刷盯着我,眼神里含有惊喜,含有自豪。后边两排,端座着听课的十二名校长和老师,刘校长、夏校长、党老师都在其中。他们目光,饱含着鼓励。
我的脸有些微热,嗓子眼有些干涩。当我向教室扫出第一眼的时候,我首先看到了党老师。他的满头银发太醒目了。我立时想到他来教室之前,在办公室给我的提醒,他说,刚进教室会紧张,你就深呼吸几下,心会马上沉下来。
果然奏效。教室里静得只能听到师生的呼吸。
“今天,我们讲的课文是,《提高整个中华民族的科学文水平》,是一篇议论文……”
我的声音以浑厚高音为特点。我的开场白,打破了教室的宁静。在几十双关注的眼神中,我开始了观摩课的讲解。
“课文的时代背景是四人帮被粉碎了,祖国科学的春天到来了……”
讲课是一种再创作,需要激情,需要想象。在新的时代象春天一样来临的时候,我们的心里,都激荡着一股春潮,都被一种力量所感召。看到刘校长和陈校长的目光,我又想起了在大队部,他们找我去社办中学代课的情景。看到夏校长的目光,我又不由看了一眼我的确卡上衣,当我把板书一行一行搬上黑板的时候,我不能自已地给党老师送去感激的目光……我觉得不是我自己在讲课,是夏校长、党老师等全体教师在讲课。我觉得不是仅给我们村的学生在讲课,而是给全公社六个村的学生在讲课。
观摩课获得了肯定。老师们说,我的吐字清楚,语言简练,内容抓得准,总结分析到位,特别是板书设计,达到了教科书的标准水平。在校门口那棵老槐树下,一名年岁稍长的女老师,悄悄和我说,如果没有对象,她要给我介绍一位。
在中午放学回家的路上,好多学生跟在我的身旁。
一个男生说:“老师你讲得真好,就是说话快些。”
我说以后改。
一个女生接着说:“还有一个小毛病,就是爱吐吐沫。是有点紧张吧!”
我说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