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风光潋滟好,劝君卧西湖(随笔) ——解读杨万里《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诗
一
四十几年前教学时,遇到一个学生问我杨万里这首诗,既然是送别诗,怎么就变成了劝留诗?我说,既不想别,自然要留。没有“桃花潭水深千尺”,也没有“劝君更尽一杯酒”,此时还有心思赏“接天莲叶”,“映日荷花”?岂不是文不对题?我说“‘六月’好景君须记”而已。我将苏诗句的“一年”改作“六月”,暗合“毕竟西湖六月中”之“六月”以作解。现在看,我挺会糊弄这个学生的。
真的,仔细琢磨,这首诗还是不像什么送别诗。我的搪塞终于解围,也不再纠结于此了。
这段师生赏诗交流就此而止。有时想起,颇觉得意,未被学生问倒。往往是有意思的细节,总拿来回味,越是回味,越觉得不对味。我深信我还是没有读懂杨万里的这首诗。
搬来几首经典的送别诗读,我发现,即使送别要劝留,而只以西湖美景相留,岂不浅俗淡味?日日相看,哪有新奇!
李白《赠汪伦》以潭深水丰喻二人情深:“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无形之情,化作深潭一座。纵有千瓢,哪里挹得潭涸!
王维《送元二使安西》干脆借酒直抒胸臆:“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千思万想,哪怕有一人途中递上一杯酒御寒解愁,都全无。
刘长卿的《送灵澈上人》写目送之久,传达不舍之情:“荷笙带夕阳,青山独归远。”不见行路人影,就送青山以随。
这些典型的送别诗,均在一个“情”字上,或直抒胸臆,或借景言情,读之,滋味百般,惆怅丝缕。
想想杨万里的身份,他不至于写一首文不对题的诗吧?他是南宋“中兴四大诗人”(姜特立《谢杨诚斋惠长句》)之一,宋人就写诗问“今日诗坛谁是主”?自然首推杨万里,尤其是他再兴“田园诗派”,打破了这个诗派简单的写宁静见长的风格,融入深厚的农耕智慧,形成了独具特色的田园诗风,至今还被推崇。
杨万里这首“西湖诗”(多数人已经认为是他为西湖特写的诗),传颂近千年,念读何止万亿,该不是因为他有名望,诗有瑕疵而不计吧?而且,这首诗不避庸俗,写了西湖风景的“大红大绿”,如果是无名诗家入笔,我们只能笑笑,杨万里下笔也在“红绿”做文章,却一直称颂千古,西湖也作为了“头牌诗笺”,与苏轼的“西子诗”,双璧西湖。这都是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
二
的确,从题目看,这是一首送别诗,可和送别的情调氛围几乎不沾边。按理说,送别诗,不管怎么写,都能品出一股相离沉婉的况味,而杨万里却是意不在“别”,而在“留”。表面看,意以西湖美景相留。(只能以诗体推测如此)如果这样理解,对于小学生来说,即可。净慈寺,就是有西湖十景之称的“南屏晚钟”的所在地。咏诗的前夜,杨万里就在净慈寺,为远赴福州做知州的林子方设酒饯行,夜深而留宿寺中,第二天步出净慈寺,杨万里面对西湖莲绿荷红之景,口占相赠。但看四句诗,就是一首气势恢宏的咏景之作。明明林子方要远行了,还有心思与他并行品西湖之景?这就要从二人的关系入手,解开其中的奥妙了。
林子方,和杨万里是关系亲密的同僚,他的工作是在朝廷枢密院做“直阁秘书”一职,“直”,即值班,当值,担当之意,“阁”是宋代中央收藏典籍图书的馆阁机构,这个地方,是皇帝常常前往读书,和文臣切磋学问、闲议政事的地方,是皇帝的储才之地,是培养高级文官达士的重要机构,应该说,这是一个随时都有可能升迁的最直接通道,在“阁”之人,可随时面见圣颜、近身皇帝,虽然品阶不高,但能接近权力中心,能和皇帝对话交流,是名副其实的天子近臣宠幸,是宋代培养国家后备干部的地方。这在那时,是所有尚未取得实职的文人士大夫非常向往的职位,其位置,简直就像离月亮最近的星辰,宋代有所谓的“馆职储才”制度,馆阁之人,才有可能做到宰相、尚书等最高品阶的官员。林子方入选,只要按部就班地耐心等待,就基本上决定了他的仕途,一片光明,前途不可限量,只待一句话的推举,皇帝的一次点头。而杨万里也在枢密院,做的是“秘书少监”,兼太子侍读,和林子方是上下级关系,是他的顶头上司。就私人交情看,彼此是好友,林子方是他私交甚好也甚密的下属。林子方这次身份的变化,是从皇帝身边的贴身秘书,变成一个远离京城的地方官,杨万里为他感到惋惜,但又不便直说,或直言劝阻,于是便作诗以为临别赠言。
这样说吧,在杨万里眼里,林子方在这风光无限的都城里,躺平了也能赢得未来。
从这个背景看这首诗,那就是用了“障眼法”,每一个字,都是潜台词,难怪我们看不出杨万里为诗的本意,只能看成了西湖风景佳作。
之所以引起我对诗作背景的推敲,是因为我近日在读《随园诗话》,袁枚有个观点:“善诗者不说”,根据是源自《荀子》的一段话:“善为《易》者不占,善为《诗》者不说。”意思是,读得懂《易经》的人不轻易去占卜,擅长写诗的人不随便说出。或者说,就是今天我们赏析文学的“藏意”吧。藏而得觅,才有豁然开朗之悦。这也是诗歌这种题材给我们的特别审美。袁枚举出一个例子,引《咏裙带鱼》句子“试较瘦肥量带孔,蛟宫应有细腰人”,讽谏之意,尽在趣味中。这就是说透不如含蓄,直指莫比模糊。
想想“杨林”相别的画面,云烟袅西湖,相谈六月景,杨万里内心却是把多少挽留之意放在红绿一望的景色里,哪有什么风景可留人,彼此皆知,只是不直白。
三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六月”不在“四时”中?人在馆阁,早就是不在千万人之列,是出类拔萃的角色,诗人说的六月,都在四时之外。开篇两句,深蕴弦外之音,言外之意,意在提醒林子方,你在首都临安这个地方,是人间的仙境宫阙,所处位置也是最热的,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人间只有“六月”不在四季里,这是诗人杨万里的慧眼,充满悯情,带着规劝,拳拳之心,殷殷之意,林子方自然深知妙会。
不为红绿遮望眼,便知红绿意尤深。红绿障眼,通晓者要看透红绿。就像心绪繁杂的诗人写,他乡桃花红不堪,遇见桃花还思归。各处桃花不相同,诱惑与忠贞,桃花一色难辨清,取舍之难,岂是一句“舍得”了得。无疑,杨万里又把一个取舍的难题抛给了林子方,使其再次三思而后行。
不能以今天的“空降说”来看古代官吏的外任,几乎,外任都是贬谪的代名词。在杨万里眼中,一个官职,在于等待,荒凉之地,总不如临安宫阙,说不定某日林子方就从候缺的位置上,被皇帝一眼看中。似乎再没有比这更幸运的恩遇了。
杨万里不能不用西湖最艳的风景来暗示林子方了。他情绪饱满地吟道“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而且,这就是眼前六月景,却不是“眼前有景道不得”。
自古送别之景,哪有这么饱满壮丽,心情哪有这么兴高采烈的。王昌龄“送辛渐”“平明送客楚山孤”,许浑送友人范云是“满天风雨下西楼”,柳永就是送别红颜也是“寒蝉凄切”……难道林子方不懂不知?
林子方啊,你就是那“接天莲叶”,碧得发亮。这“天”一语双关,更指向天子。可以说,你眼下的处境是得天独厚啊。一旦被皇帝赏识,那就是大好前程。即使是一片小小的莲叶,潜藏在碧色之中,也有一滴甘露擎上去的可能啊。“映日”,明指太阳,暗喻天子,想想,有皇帝罩着他,如此沐浴,林子方这朵荷花才会“别样红”,一旦到了地方上,远离了权力中心,哪有发展的机遇,想红,红得起来吗?只能是花开花落,自顾也生愁。
杨万里的关切和惋惜之情,真可谓天地可表。用白话说一遍,应该是:子方啊,我的小老弟啊,你可要想想清楚,你现在可是人人羡慕的直阁秘书,今后的腾达机会,你就这样错过吗?潜台词没那么难懂了。小老弟呀,你还是乖乖地留下吧?如果你不好跟皇帝去说,我愿以三寸口舌,为你的前途出上一回老脸。这杨万里大文豪也不管了诗歌“只可意会”的道理了,干脆就表白吧。
也有可能,林子方认为,哪里莲叶不透碧,何处荷花不“映日”,佯装不懂,一意孤行。彼此的心思,真的无法猜透。
夜读“随园”,思往西湖。我也不顾身份,插不插上嘴,愿打个帮腔,帮杨万里再添一句劝留的词——
风光潋滟好,劝君卧西湖。
且不论,何处更能发挥林子方的才华,但杨万里这挽留劝守的心意,已经超越了“折柳送别”,其文学意趣,也更在其上。西湖六月也有青柳,若杨万里也折柳与之一别,那真的就败味了。
四
有意思的是,杨万里也要俗气一番,终究没有留住林子方,他又有一首真正的送别诗,其中两句是“出得西湖月尚残,荷花荡里柳行间”,残月别西湖,身影消失在荷红柳绿的浅景里。我想,这“月”应该是一物双关吧,一路行程,一生前途,残冷相随而已。
也许林子方去意已决,也未听得懂杨万里的诗好在哪里,抱拳大喊一声“好诗!”便挂行囊,孤独而行,也从此消失在历史的云烟之中。据史可知,最终,林子方的官运也就是在主簿和县丞之间徘徊。
在古今所有的送别诗里,杨万里的这首诗,应该属于别开生面,别具一格,无一诗可与之比肩,从刘勰的《文心雕龙》所述的“诗类其为人”的诗学观点看,杨万里的为人秉性,谦和,质朴,替人分忧,使他的诗歌更具温度感。世人称其“一代诗宗”,不仅是说他的文学造诣,更是彪炳他的为人精神。
不过,我偏偏生出感慨,杨公不如孔子。《论语·公冶长》里记载孔子与弟子颜渊、子路的一段对话,师生谈及志向,孔子就没有干涉,说了一句“盍各言尔志?”可见,他尊重“人各有志”。即使“夫子哂之”,也会给出一个理由。
不过,杨万里的诗句,却无意给了杭州一个响亮的风景名片,若踏上“苏堤春晓”,不能不唱“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若侧耳倾听“南屏晚钟”,不能不吟“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无意给西湖留下佳句,却唱出了西湖风景的丽美,西湖最应该感谢南宋大文豪杨万里。
如今看,哪里莲叶不“接天”,那朵荷花不“映日”,风景如此纯粹,何须寄托隐意!
只是我不知我的那个学生去了哪个城市读大学,是否在杭州?是否已经解开了杨万里这首诗的秘境意趣……
我欠他一个详解,如果相遇,是否愿听我唠叨?
2025年10月13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