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沿着一条属于自己的小路(散文)
一
上中学的时候,老师叫写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我轻而易举地在作文本上排列了十几个“理想”:飞行员、运动员、科学家、作家、艺术家……作文受到了老师的批评,说一个人的一生,不可能成就那么多事业,担当那么多角色,只要真正做好了属于自己角色份内之事,就已经很了不起。我当时不大相信老师的话,如果一个人一生,真的只能担当一个角色,只能做好份内之事,那该多么乏味啊!
有过许多五彩斑斓的梦,如今大多已经失落。早年为之热血沸腾的“理想”,变成了一颗遥远的星星,可望不可及。有一个梦,却一直留存在心中,如一粒饱满的种子,时时萌动出土的欲望——我要在没有人走过的地方,开山凿石披荆斩棘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小路,并在路的两旁,种下芬芳的鲜花和婆娑的绿树;这条路很长很长,一直通向遥远的地方。等我再也走不动路的时候,能够在遥远的地方,美丽的密林深处,属于自己的小路旁,建一幢爬满青藤的小木屋,让沿着小路走来继续向远方走去的人们在这里小憩——说得直白些,就是我想写一本书,一本让人能够记住的书。
那年秋天,年少的我告别了校园和家乡,和一群同样年轻的朋友一起,走上了一条通向大山深处的崎岖小路,开始了人生的第一次远行,第一次体验到道路的险峻和行走的艰辛。那片滇西北红土高原上方圆六百平方公里荒凉贫瘠的山野,却有一个充满生机与希望的名字,叫“东风”。在东风乡一条偏僻的穷山沟里,十九岁的我,成了一群不大听得懂汉话的山娃的老师。
山村不通公路,运输全靠人背马驮;从我家乡到学校,要徒步崎岖一天半,中途还得歇一夜;不通电,最大的“家电”就是收音机;没有文化娱乐设施,没有街市;到乡政府驻地的邮电所寄一封信,来回要走近六个小时山路;一个同学在九月间给我写的一封信,我直到十二月初才收到。
学校陷落在茫茫群山中,周围只有八户人家,太阳一落山,阴沉沉的山谷便如太古洪荒一般寂静。学生放学后,陪伴我的只有冷寂的大山,等待我的是噩梦般的漫漫长夜。无数个夜晚我呆呆地坐在黑暗之中,空白的灵魂长满了枯萎的野草……
秋雨绵绵地下,天复一天。日子像一台生了锈的老机器,艰涩地运转。独坐窗前,空洞的目光在凄冷的雨帘雾幕中缓缓游走。灰色的远天,破败的村落,静默的群山,不见活动的事物,不见鲜艳的色彩;默数檐雨的念珠,单调的滴嗒孤独无助。自从来到这所陷落在大山深处的山村小学,凄迷的雨雾便罩住了空空荡荡的群山。我就这样坐在窗前,呆呆地往外看。阴雨天气,山陡路滑,学生们是不会来上学的。连那条因为残汤剩饭而和我结下友谊的瘦狗,也不再披一身雨雾湿淋淋地跑来和我作伴。缠绵无期的雨,萦绕不散的雾,湿透了的群山默默地忍受着,一如我的心里弥漫着的沉重晦气和孤寂。
从来没有想到会在一所偏远破败的山村小学面对无边的空虚与寂寞茫然无计。近二十年来,我一直生活在亲人、同学和朋友中间,以为世界永远那么热闹,生活永远那么多姿多彩。所谓孤单寂寞,不过是青春年少“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故作姿态,为纯真的心灵增加一点浪漫情调而已。
那年秋天,当我冒着九月的绵绵细雨走进深山,独自一人置身于重重大山的围困之中,才第一次窥见空虚的无底深渊。一个又一个无物可依的日子从其中浮起,鬼魅一般狰狞可怖而悄无声息。
在被无边的寂寞吞掉之前,我必须做出强有力的反抗!
在作了许多无效的尝试之后,我想到了读书——在那无物可依的漫漫长夜,书籍成了能够支持我做出反抗的唯一选择。我在凄冷的风雨之夜,点亮了那盏破旧的马灯,点亮了一个又一个青灯黄卷的静夜。
我住在一幢又破又矮又昏暗的小木楼上,透过小小的木格窗户,可以看见大山博大的胸膛。木板床对面的破壁上,我唯一的伙伴皱着眉头严厉地盯着我,飘扬的狮发如熊熊的烈焰,那是我敬爱的贝多芬或是约翰•克里斯多夫。暮色隐去大山庄严的身姿,一派空空荡荡的静谧。朦胧的灯火推开浓稠的黑暗,铺出一方明亮的书桌。摊开的书本如通往神奇世界的大门,静静地等待着叩问与进入。我在温馨的灯火之中静坐如一尊雕像,新生的渴望在灵魂深处茁壮成长……天复一天,月复一月,我孤独地固守着一张安静的书桌,固守着一个硕果仅存的梦想。漫步在一座座崔巍博大的精神家园之中,孤独的灵魂变得谦恭虔诚,自在从容。我深深地爱上了这个世界,爱上了我自己。
偶发灵感,尝试着拿起笔,写下一些自以为有意思的文字,不为功名计,仅作为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之间相互学习交流的一种媒介。当时东风乡教育团支部办了一本油印的文学刊物,投了两篇稿,竟然发表出来,还得到不少朋友同事的赞扬和鼓励。从那以后,我逐渐爱上写作并与之结下了不解之缘。
两年后,我调到另外一个学校工作,兼任团支部书记,主编那本名叫《东风》的油印刊物。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原始、最简陋刊物,就像这片祖祖辈辈刀耕火种、人背马驮的山野,像山野中淹没在杂草丛中的一条崎岖小路,像小路上一株毫不起眼的无名野草。
但当我走进这片山野、踏上这条小路、看见这株小草的时候,却深深地爱上了她。因为我知道,只有这片山野、这条小路、这株野草,是真正属于我自己。正如泰戈尔所说:小草啊,你的位置虽小,却拥有了脚下的土地!
于是,和一群意气风发、肝胆相照的朋友一起开山凿石披荆斩棘,携带《东风》朝着梦中的远方走去,沿途撒下花朵和种子。走来,踩出一条路;走去,留下一条路。不在乎目标有多遥远,也不在乎有没有人跟来。我们用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开辟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人生远行,并渐渐明确了人生远行的目标——我要用属于自己的文字,谱写人生和理想的华彩乐章!
五年之后,因为那本在县内已经颇有名气的《东风》,我从山区学校,直接调到新成立的县委机关报社当记者,兼任文艺副刊编辑,后来又主编由县文联主办的一本文艺刊物,成为了一个名正言顺的“文字工作者”。
二
柏拉图在其著作《斐德罗篇》中引用过一个传说:古埃及发明大家塞乌斯,发明了数目、算术、几何、天文等,尤其重要的是,发明了文字。塞乌斯向当时全埃及最高统治者萨姆斯推荐自己的各种发明,并劝说萨姆斯在全埃及推广。塞乌斯最得意的发明是文字,说要是这件发明得以推广,埃及人的智慧肯定会得到增长,记忆也会得到提高——文字是医治智力低下和记忆衰退的良药。萨姆斯却认为,如果这件发明得以推广,人们就不会努力记忆,反而更加善忘。他们将信任写出来的文字,仅凭外在的标记想起,而不凭内在的铭刻回忆。文字这剂药,只能医治想起,不能医治回忆。
年轻时候读到这个故事,认为萨姆斯是个愚蠢的家伙。或许就是因为他阻止文字的推广,才使得埃及人不惜耗时费力穷才竭智热衷于建造金字塔、纪念碑和保存尸体。金字塔、纪念碑再宏伟再坚固,尸体保存得再完善再长久,能像我们的《诗经》《易经》《四书》一样与日月同辉与天地同寿吗?直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偶然想起这个传说,才发觉萨姆斯可能并不是个愚蠢的家伙,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先知。
我曾一度将写作者,归为“发明文字的人”一类。我算得上是一个职业“文字工作者”,做了二十多年的新闻采编和文艺刊物编辑工作,编、写过数不清的文章,却一直不敢认为自己是“发明文字的人”中一员,虽然我经常被人称为“县内第一大笔杆子”,写过若干倍受领导赏识的“官样文章”,获得过若干新闻作品类奖励——因为在我内心深处,认为那些文字,并非真正属于自己。
年轻气盛的时候,为了所谓“无冕之王”的荣誉,也写过一些直面现实、针砭时弊的文章,得到读者的赞誉,也惹过一些麻烦,因此颇有些洋洋得意,常以“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自励。然而,不消几年,白日梦中的“铁肩”被文山压垮、“妙手”被会海泡残,“道义文章”扔在废纸堆里,从十多年前的一角钱一斤涨价到现在的两角钱一斤,收废旧的大婶大嫂们还每次都抱怨说我们的废纸质量不好又占地方,收一大堆废纸还不如收几只空酒瓶实惠。
年轻时的锐气逐渐在没完没了的文山会海之中消磨殆尽之后,面对电脑屏幕敲打那些注定要变成废纸的文字,逐渐变得心平气和。只是希望那些文字,能够成为“无公害”垃圾。经常有朋友挖苦我,问我写那么多稿子、编那么多报纸杂志究竟有多少人读、有几个人喜欢?我只有自嘲:至少经常到我们办公室来收废纸的大婶大嫂们从来不嫌弃。
多年来,一直保留着旺盛的求知欲和良好的读书习惯,偶尔也写几篇“属于自己”的文章,但懒得公之于众,最多也就是在几个朋友之间交流。朋友多次动员我出书,我笑对:我是精神环保人士,不会轻易制造废品和垃圾。那么多人苦心孤诣地忙着写书出书,谁来认真读呢?
话虽如此,其实还是言不由衷积习难改。终于从“笔杆子”的角色和“官样文章”的压迫中解脱出来后不到两个月时间,百无聊赖中,又捡起了另外一种生疏已久的文字,日以继夜医治濒危的“想起”和“回忆”。不为稻梁谋,不为功名计,也不是想争回“只会制造文字垃圾”的一口气。开始相信,无论是外在的标记还是内在的铭刻,对于如我一般身无长物的书生,文字已经成为宿命。我不敢奢望像塞乌斯一样发明属于自己的文字,只希望留下一些值得记忆的东西,哪怕最终只是一堆一无用处的废纸——我要找回属于自己的文字,写一本书!
三
岁月递嬗,许多个春秋转眼就过去了。风霜洗去轻佻的热情与梦想,只留下沉甸甸的思想和信心。仿佛一夜之间,我就从一个急于“出发”的热血青年,变成了一个渴望“归来”的凡夫俗子。从前写下的那些轻飘飘的激扬文字,如今变成了一堆不忍丢弃的废纸,只在偶尔回望的时候,唤起热情如初的回忆,透过朦胧的泪光,细细检阅流逝的黄金岁月。
经常想起初中时候写《我的理想》时老师批评我的话,但到现在仍然不相信老师说的那些话。虽然我相信能够真正做好一件事情的人并不多,许多人最终一事无成,而我,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我知道,感情上瞬间的美妙高潮,往往只能以日常牢狱般的磨练作为代价换取。创造的快乐才是人生最大的快乐。真正意义上的创造之乐是深沉的,深沉到往往不能感觉到。而它却实实在在地存在于创造的人生中了,这种深沉的快乐,或许就是我们常说的“实在”吧。
路还很远,目标或许并不存在。然而我该回家了,沿着一条属于自己的小路,去寻找失落的生命家园。年轻的时候,以为人生至少有一万种生活方式,人生的道路上处处鲜花,芬芳满途。现在才发现,人生可供选择的部分是如此之少,而且往往只留下一条难以回头的崎岖小路,扭曲着通向风雨飘摇的未知。人生的道路千万条,通向各自不同的目标。但回家的路只有一条,将回家的路置于选择的位置,对于无可选择的人生,是一种背叛和堕落。
我庆幸自己还能够找到回家的路,即使家园真的已经破败到不可收拾,我也会守在这里,重拾旧梦谱新歌,给出发的人以祝愿,给归来的人以安慰。这将是我一生的最大的幸运和幸福。
独自行走在属于自己的那条小路上,常常想起泰戈尔的著名诗句:我的主,你的世纪,一个接一个,来完成一朵小小的野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