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小事】稻之秋(散文)
稻谷丰腴,我届秋时。
秋天最美的时候要算是秋分了,树上有诗行,河中有水韵,田园有芳香。自从我把年龄告诉了秋以后,也变成秋天了。
站在门前的“秋懿亭”里,朝前方远眺,秋天正敞开湛蓝色的胸怀,把金色的阳光撒在广阔的田野上。可是,亭子如张了一顶阳伞,使我的全身蒙了一个暗淡色的阴影。忽然,西风入得亭来,像是一双柔软的手推着我。莫不是看出了我的心思,有意似的邀我去同沐这无边无际的秋光吧?
我这么想着,将手指插入染黑的头发间,理了理,从容地朝田间的土埂走去。虽然入秋的太阳还有残暑的余威,但光是温柔了,风也温柔了,云也温柔了,稻、人也被这温柔调和得丰满有韵。我边走边张开双手,一路抚摸着稻穗的面颊漫步,列列金穗,也亲昵地荡着我衣袖,吻香了一身的秋。于是,我便以一棵稻子谦逊的姿势,俯首聆听耳鬓厮磨的稻穗发出的心声。“唦,唦唦”听得出,那是用青春的旋律,吟唱秋曲的调子。
一杆丰满的稻子,是从春天的一粒种子开始的。
我生在水乡,家住三阳河西,小村庄虽简朴,但春水初开,桃花盛开,麦花吐香,足够迷人了。麦杆高的我,站在长了青青巴根草的田埂上,拔一秆麦管,放在嘴里吹着麦哨。父母裤腿高卷,赤脚在一块秧池田里,用铁锹整理泥垄。父亲将稻种均匀地撒在泥垄上,母亲跟着后面抛撒了一层稻草灰,盖住了裸露的种子,又用窄长的搨板刮了刮,融入泥浆中。因为,种子在春寒料峭中难以发芽,还有要预防大雨的侵袭,所以,还得用塑料薄膜一垄一垄地盖起来,保温,保护,待到种子露出芽尖,再掀掉。
在春阳的一天天催生下,种子在“温床”里慢慢地张开了芽嘴。又在东风一遍遍抚慰中,芽嘴里很快吐出了一点新绿来。泥土的气息,甘霖的滋润,一粒崭新的生命就这样诞生了。新芽的生长,需要不断地供给营养。先施长个子的磷钾肥,再施长身体的尿素。若是幼苗生病了,还要喷洒农药杀菌灭虫,庄稼人像是哺育婴儿一样精心照料。到了春夏之交时,再看池垄上稚嫩的秧苗,如一群水灵灵的娃娃,活泼可爱。在春风中欢快地摇头晃脑,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生在乡村贫瘠年代的我。幼时体弱多病,风雪中父母背着我求医问药。每天早上,祖母将炖好的鸡蛋碗端到床头给我吃,凡是家里有好吃的东西都留给我,加强营养。在家人无微不至的关爱和哺育中,无忧无虑地成长着。父母到地里干活,就把我带到田头玩。春天,看父母育秧,夏天看栽秧,秋天看割稻子。走遍了田间的每条土埂,与麦子、稻子作伴,与庄稼一道成长。
初夏,田里的麦子老了,烈日下,勤劳朴素的乡村人,挥汗如雨在田间抢收麦子。此时,池田里茁壮成长的秧苗,看到了大嗓门的布谷鸟从麦田飞过,闻到了风中的麦香。听到了牛耕翻泥土、施基肥、灌水、打磨水田的交响。翘首盼望着到更大的地方,去生长生命的价值。
月光下,庄稼人带晚在秧池田里扯秧,一把一把地用稻草扎好。次日,男人们将秧把子挑到已整理好的水田里,再抛散开来,明镜光亮的水面,映照着秧把子的影子。
晨阳刚露圆了脸,妇女们头戴箬笠,手拿栽秧绳子,从村庄里走出来。田埂上,躬身卷起裤腿,光着脚丫子踏入沁凉的水里。面朝肥水背朝天,手指捻着青嫩的秧苗,一棵棵栽入泥土中。麻利而又认真地在空白的水田上,谱写下一行行绿色生命的律诗。若是遇到下雨天,她们就穿着雨衣继续栽。前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一片片金黄的麦田变成了绿光莹莹的秧田。
小秧苗刚栽下去,细细的根还没有深展到泥土里,因此,营养得不到及时地供应。怯生生的秧苗,在春风中微微颤抖,再经太阳一暴晒,青叶便黄了,就如同小孩从妈妈的肚子里来到人间一样,还得要有个适应的过程。不过,田里水绿泥肥,使小苗很快度过了黄秧期。
秧苗在属于它的空间里自由自在地生长。一群细脚伶仃的白鹭,驻足水田,寻食小虫。小时的我在田边看,白鹭昂着头也看我,我用泥坷垃抛过去,白鹭惊飞起来,我跟着狂奔,倒是为素静的秧田添了几分生机来。
阳光一天天热烈起来,秧苗在庄稼人一次次施肥中,很快长到白鹭的高度了。秧苗到了青春发育期,田里却长出稗子等杂草,影响生长。但有人薅,生虫子了,也有人治。在庄稼人的眼里,秧苗和孩子一样,壮与瘦就是心中的喜与忧,绿油油的才是希望看到的丰收色彩。
历练小暑、大暑风风雨雨的秧苗,终长成了一秆结实的稻子。不几日,稻秆头慢慢地鼓起来,露出了青嫩的穗头。此时,稻壳空瘪的穗头上,满是细白的花粉,传媒的风儿一遍遍地忙着扬花粉。这个时候,我背着书包走在回家的路上,享受着一股股扑鼻而来的馨香。看那秆头的穗壳,在蜻蜓的舞动中,在蛙鸣的鼓劲下,奋力地灌浆、充实自己。日复一日,直至秋日的饱满、金黄,这黄是稻一生历练的精华。
想我青年时,到村办厂学过徒,做过营销,一边跑市场,一边种田,又结婚,生子。中年时,女儿上大学,毕业,成家,父母又老去。到如今,已褪去了黑发不再种田的我,站在秋天的光景里,抚摸这些经历春的青涩、夏的张扬、秋的沉淀的稻穗,粒粒坚实,仿佛里面装里不是米,而是光阴。那稻壳的细纹,又恰似我额头上的褶皱,每一道都是与风雨阳光交谈后的记录。
“你在看什么呀?”我抬头一看,是西庄的永春大哥,肩膀上扛着一把铁锹。虽然我叫他大哥,却是八十多岁的人了,比我过世的父亲只小三四岁。矮矮的个子,种了一辈子的田,没有离开过这块土地,经历风吹日烤的皮肤,黝黑结实。精神矍铄,像七十岁左右的人,老两口还能种几亩田呢。我回答:“今年稻穗粒粒饱满,瘪子少唉。”他告诉我:“是的!今年雨水匀停,日头又足,还没有强台风来袭,稻秆没倒覆,那肯定好呀!”我递了一支烟给他,说:“今年稻子收上来,跟你再买五百稻子做口粮。”他说:“好的!”
家乡的稻子与他处不同。三阳河的水特别清润,携着扬州水乡的灵气,滋养得稻米晶莹如玉,煮出来的饭香能飘过半个庄子。这香气我闻了六十个年头,却从未厌倦过。望着谦逊、悟达、纯朴的永春大哥,他那嘴里吐出来烟柱,如是夕阳里屋顶上升起的袅袅炊烟。
西风梳稻漫畴香,夕阳影里担秋光。我将一秆饱满的稻穗叼在嘴上,一步一晃荡。从容地走成一秆人生的秋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