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陈偷儿(小说)
漆黑的夜幕下,他着一身黑衣。
狂风呼呼地刮着,老鸹狂躁不已,寒冬早已来临,青蛙冬眠了,听不见浪潮一般的蛙鸣。树林里有些阴森,阔叶落在地上,被风吹起。
“他一定就在这附近”,来抓他的人说:“抓着他了有他好看的,连文星塔的观音像都敢偷!来,再瞧仔细点。”
他坐在一棵高大的槭树上,树下有一群人走动。他们打着火把,像寻找宝藏似的低头在地上看来看去,个个都很魁梧,声音也是五大三粗的。其中有一个胆子小一点,忽然被一只奔跑的老鼠吓了一跳,以为有鬼。那一刹那,所有的人都很紧张,他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说话,后来,不知谁说了一声走,就都走了。
他几乎是一寸一寸地从树上下来的,怀里鼓鼓的,小心翼翼地,别碰碎了它。他只有一只左臂,右袖空荡荡的。他往下爬的时候,常常是右脚先往下探,找稳一个疙瘩桩,再左手用力,抱住树干,往下滑。
远处的灯光越来越小,他们走远了。几只猫头鹰恐怖地鸣叫几声,他的脚触着地面了。地面是踏实而厚重的,厚厚的落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天上不知何时现出几颗星星,老天的鬼眼似的。
“真是邪门儿了,明明见他进到这片林子的。”那群人走出林子很远,还有些愤愤不平。“不过他过得了今天这一关,也过不了明天那关,就等着瞧吧。”
夜已经很深了,开始下霜,到处雾蒙蒙的。他们中有人开始打呵欠,有人提议回去睡觉,于是大家各自散了,远远地,几声狗吠,他们回家的脚步声将狗吵醒了。
他蹲在树下,仔细地听着远处的狗吠。那断断续续的一声声吠叫,让他知道,他安全了。是的,安全了,只要今天将这东西送到渡口,就结束了。他以后再也不要做这种事情,他早就不干了的。这次他本不愿意干的,但他怕看她可怜的眼神。“干完这次,永世不再干了。”他有些伤心地摸了摸空荡荡的袖子,难过极了。
下山的路很不好走,满是荆棘。冬天让树落了叶子,却没让小灌木落掉身上的刺,它们阴冷地横在他必经的途上。他走了好一阵小路,猜想着那伙人这会儿该已进入梦乡了,就大了胆子,走上大路。大路旁,常常窜出一两只夜游的小动物,有时,还睁着亮闪闪的眼睛望他。
“不要怕,到了渡口就好了。”他听见自己心头的声音。
在大路的尽头,他开始跑步,他不知道现在自己的胆子为什么这么小,他总感觉,自己身后有一个巨大的阴影,在跟着他,他不敢回头,他将怀里的东西抱得更紧,听见风刮得更猛了,风呼呼地直往耳朵里灌。他的脚步声同样惹起一阵狗吠,汪汪汪,他赶忙停了下来,再这样跑下去,一个钟头之内,所有的人家都要亮起灯盏,他是到不了渡口的。不干这事儿的时日一长,本事都渐忘了。
他将脚步放轻,像以前一样。天气越来越冷,空中的霜像流动的液体,扑在脸上湿湿的,很凉。他的右臂有些发痛,大约伤口又犯了。
渡口很近了,只要再转过一个拐角就到了,拐角处是五棵大樟树,樟树的叶子是永不落的。这五棵樟树很有些来历,他小时候就清楚。那时他偷了东西,就悄悄地藏在樟树上,谁也找不着。他的父亲因此十分赏识他,还将全身本事传给了他。
“我这样做,她到底会不会领情呢?”他有些沮丧地想。她是在他二十岁的时候搬到村子里来的,他喜欢她,可她不喜欢他是个偷儿,于是他在全族人面前自断右臂,与自己的偷儿生涯决裂,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的母亲很伤痛,父亲的心情却非常复杂。父亲一方面是高兴,说他早年也想决裂做个好人,可没这勇气,想不到儿子竟然真能做到。不过他又觉得遗憾,儿子一身本事,自己一番心血,算是全完了。父亲在他断臂的那一天,一个人走出去,在西山头的落日里,坐了很久,很久。
“你既已断臂,那么就得发誓,永不再偷。若再偷,家法处置。”在祠堂,父亲威严地对他说。
渡口到了,好大一片芦苇丛。他钻进芦苇丛中,抛出一个石子,过了半天,再抛出一颗,到抛出第三颗的时候,只见对面芦苇丛中走出一条黑影,脚步急急地朝他走来。
“给。”他递过去,那尊观音像一直放在他怀里,都有些发热。
那人拿了东西,转身消失在白雾里。他像做了个梦一般,一屁股坐在地上,地上湿漉漉的,他压倒了几根枯枝。他太累了,这一晚,先是从牢里逃出来,接着去文星塔偷了这观音像,然后就是被追赶。他想着这一路的惊惧,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他是被人踢了一脚,才醒过来的。只见天色已经大亮,太阳晃得刺眼,白头的芦苇一大片一大片地在风中飞舞,看上去像白色的海。站在他面前是四个穿着军装的人,腰里各自别着一把驳壳枪,他们把他的左手跟腰绑在一起,嘴里塞上布条,推推搡搡地让他走。
“我们这是将他送去哪里?”一个小个子问。
“他家。”大胡子声音低沉地说。
“怎么能送去他家?谭司令说要我们捉活的。”
“他家去找了谭司令,求了情,说是家法处置。对于这种出尔反尔的逆子,他们家准备沉潭。”
“可惜,一身好功夫。”
“可不是,所以说女人害人不浅。”
“那女人的父亲,现在放了没?听说那边只要拿到观音像,就能放人。”
“当然放了。冯将军早计划好了,这不过是个诱饵,骗他再偷。他一出手,就表示违背誓言违背家法。他们陈家,虽说世代以小偷为生,但最恨出尔反尔之人。冯将军这一手真是老辣,啧啧,这次,算是除了一颗眼中钉。”
“他怎么就成了冯将军的眼中钉?”
“谁让他与冯将军抢女人?”
……
几只受惊的麻雀,扑棱棱从头顶飞过。冬天的太阳,即使明晃晃的,也还是很冷。它们冷冷地,将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踩着自己的影子,任由他们押送着,往自己家走去。他抬头,看到了那五棵气势不凡的大樟树,一群人,在大樟树下候着,他们在等待着他。他记得,当时他和家里决裂,自断右臂时,他们也是那样候着的。
他的右边袖子,在风中飘动着,空荡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