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一早上，我刚步行至单位门口，一个胡子拉碴的农民工打扮的老男人拦住了我的去路。他憨憨地冲我一笑，然后便开始自我介绍，并掏出了他的身份证。从他的说话里，我明白了他的想法，他是想到我所在的拘留所干门卫保安。
　　 “你54岁？”我怀疑地盯着这个身高在一米八左右虎背熊腰的汉子看了足足两分钟。
　　 “是啊，您是不是看着我比实际岁数还要老？庄户人家，一年到头风里来雨里去的，显得老些。可我还是蛮能干的。”
　　 “啊，啊……”我打着哈哈，“对不起，这事不归我管，你去找蓝天物业公司的赵经理。我这里只管使用。”
　　 他明显地有些失望，但还是向我道了谢。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领导，您不认识他？”门卫老王说，“他和我是一个村的，是个出了名的大孝子。”
　　 “他？我咋会认识他？！”我瞅着老王，莞尔一笑，语气里已有了些许鄙夷。
　　 “他原先是个大货车司机，给别人开车。有一次因疲劳驾驶，把一对在路边行走的夫妻给碾在了车轮下。这对夫妻没有孩子，但有一个瘫痪在床多年的老娘。处理完那期交通事故后，他便把那个老人接到了他家里，像对待亲生父母一样伺候着那个老人。他的媳妇一怒之下带着闺女改了嫁，但他却仍是尽心竭力地照顾着那个老人。驾驶证被吊销了，他就去干壮工，但不管再挣钱的活，他总是只干半天，一到中午就回家，下午便在家伺候老人。刚开始，人们还觉得他这是良心上过不去，慢慢地就会对那个老人不上心了。但他却一照顾就是整整二十七年，一直到老人去世，无论再热的天，老人身上愣是没长一个褥疮。”
　　 “天呐！”我瞪大了吃惊的双眼，“又是大货车司机疲劳驾驶！真是不可思议，世间竟真有这样的人！”
　　 “这二十七年里，他始终没再结婚。期间，虽然也有人给他介绍，但当知道他家的情况后，便都不同意了。”
　　 回到办公室，我刚在办公桌前坐下，准备查看一下昨晚上的值班录像情况，蓝天物业公司的赵经理便打来了电话。
　　 “方所长，您给我介绍来的那个人我留下了，挺憨厚的，看着还行，虎背熊腰的干活应该错不了。明天就让他到您那里的门卫室去上班。”赵经理说完，不待我搭话，便笑着将电话挂掉了。
　　 “嗨，还有这样的事？咋就成了是我介绍了去的！”我苦笑着摇了摇头，也懒得再去跟他解释，用就用吧，这样的人也该有个相对固定的工作，“看着挺憨，还会托关系，脑子也不笨！”想到此，我禁不住笑了，心里不免多少对他产生了一点好奇心。
　　 第二天早上，当我来到门卫室时，他正弯着腰打扫着大门口附近卫生。见我到来，他立马直起腰，笑容可掬地向我道谢。
　　 “方所长，我姓牛，以后有事您尽管吩咐就行。”
　　 我饶有兴趣地看着穿着一新的老牛，还别说，这身保安服还挺配他的，加上又刚理了发刮了胡子，人比昨天还真精神了不少。
　　 “牛师傅，在这里上班，不比在别的居民小区，更得加强责任心。本单位的车都能通过门禁系统自动扫描起杆进入，外来车辆一律不准入内，进来办事的人员也要登记清楚。”
　　 “行，您放心吧，我知道咱拘留所的规定，昨天赵经理都已经跟我讲明白了。”
　　 “那就好。你先忙吧。”我笑了笑，并没有揭穿他冒充我的名义找赵经理的事，转身走进了院内。
　　 工作的空暇时间，我多次透过窗子上的玻璃看向大门口，见他一丝不苟的样子，我突然觉得他很适合干这个工作。
　　 下午临下班时，天突然下起了大雨。李沫推开我办公室的门走了进来。“方大所长，外边下雨了，你跟着我的车走吧，要不等你再步行回去，非得淋病了不可。”
　　 “你先走吧，别管我了。我自己一人回去那么早干啥？等雨停了我再走也不迟。”
　　 “那好，我走了。好像谁愿意管你一样！”
　　 外边的雨仍在下，而且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一小时后，天完全黑了下来，但雨仍在下，院子里已经积满了一片水。透过窗子，我看到门卫上的老牛正用铁锨往装化肥用的空塑料袋子里填土，每填满一袋，他便小跑着放到门口。不长时间，门口处已垒起了一条堤坝，阻挡住了从公路上流进院子里的雨水。
　　 “多亏了老牛，要不院子里非水漫金山不可。”对拘留所院子比公路低的情况，我早就跟局领导提过，但因门前的路是后来才修的，地势比较高，而一直无法解决。
　　 晚上9点多钟，我查看完监室的情况后回到办公室，突然看到大门口处驶来两辆车，四道明亮的车灯将门卫处的水照得明晃晃的，隐隐约约的争吵声不时从那里传来。我换上雨鞋准备去看个究竟。在一楼值夜班的民警小张跑着冲进了办公室。
　　 “所长，你快去门卫看看吧。刚来的门卫老牛不让咱局长的车进院。我说他也不听。”
　　 等我来到院子里时，局长已经和办公室主任以及警务保障室主任等一干人来到了近前。局长虽然打着伞，但雨水却已经把他的衣服给淋透了。
　　 “方所长，物业公司咋派了这么个死心眼的人来看大门，说啥也不让咱局长的车进院。”办公室主任气呼呼地说。
　　 “其实，他做得很对。是我疏忽了，忘了你曾经提过拘留所院子低的情况。”局长边说边往里走，
　　 “咋样？监室内没进水吧？”
　　 “还没有。我刚去检查过。但若是这样一直下下去，那就不好说了。”
　　 “这我就放心了。我就是为这事来的。”局长点了点头，“你抓紧去弄两台潜水泵来，连夜将院子里的雨水往外抽。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监室内进水。”局长吩咐警务保障室的曹主任。
　　 “好，我这就去办。”
　　 “你告诉门卫，今晚任何人的车都不能再驶进院子。就说是我说的！”局长朝着跑步离开的曹主任喊道。“走，咱们进去看看去。”
　　 局长离开拘留所时，大雨仍然还在下着，但两台潜水泵却已经呼呼地往外抽水了。看到雨水顺着公路流向远处，局长脸上露出了笑容。“老师傅，你贵姓啊？”
　　 “不贵，姓牛。”老牛憨憨地站在雨中，“局长，让这两个民警进去值班吧，有我自己在，潜水泵灭不了，公路上的水再也流不进来了。”
　　 “嗯，好样的！辛苦你了！”局长说着冲着老牛笑了笑，转身又对我说道，“今晚要加强值班备勤，一有情况，立即给我打电话。”
　　 局长等人离开了。门卫处安静了下来，只有潜水泵的马达声在嗡嗡作响。
　　 “牛师傅，谢谢你！亏你想得周到！”
　　 “客气啥，咱是一家人。你和他俩赶紧进楼吧，淋了雨会感冒的。这里有我自己就行了。”
　　 这一晚，雨一直下，潜水泵一直在响，我的心里也一直热乎乎的。
　　 临近天明时，我突然做了一个梦。梦中，我的前夫杜大海朝着我大声喊叫，“世上咋有你这样的工作狂，为了单位，你竟然家都不顾得了。创上全国一级拘留所就那么重要？原先流产也就算了，这次好不容易怀上了，你又不听医生的劝告，还在玩命地工作。医生亲口对我说了，这次流产后，你这辈子都别想做母亲了。老子咋倒了八辈子霉碰上你这么个败家的玩意！”……
　　 天终于亮了，但仍灰蒙蒙的，雨虽然小了，但仍在不紧不慢地下着。门卫室旁，穿着雨衣的老牛仍站在雨幕里。此刻，门卫室的另一个保安老王也来到了。
　　
　　 二
　　 “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为一人去，道他君王情也痴……”昏黄的台灯下，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里正循环播送着梅葆玖老先生的这曲千古绝唱。对这首京剧歌曲，我百听不厌，这不单单是因为凄婉的曲调打动了我，更是因为我也曾像无数的痴情少女一样，渴望着有一场缠绵缱绻、连理比翼的爱情，然美好的憧憬到头来却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局。此刻，在这个被夜雨笼罩的空旷的办公楼里，我关起屋门，独自捧着水杯，情感随着那委婉的唱腔起起伏伏，身心便也沉浸在了一种对往事的无限回忆中。
　　 春日的正午时刻，杜大海驾驶着我家的那辆桑塔纳轿车在宽阔的柏油公路上平稳地行驶着，我被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撩人春色所吸引，不时用手机拍一下照。突然间，在大海的一声惊叫声和急打方向中，一片黑影乌云般地压了过了。随着剧烈的碰撞，我被重重地甩出了车厢，随后便感觉到轿车的车身压在了我的腿上，紧接着，略带咸腥味的黄沙被将我埋了起来。虽然消防队的救援战士和事故处理中队的民警都及时赶到了现场，但那被压着的憋闷、疼痛、惊慌、恐惧、无助就像万千蚂蚁在叮咬着我的肌体，煎熬着我的心灵。刺耳的警笛唤醒着我的意识，强烈的求生欲望使我不停地扒着埋在我身上的黄沙，努力地想让自己从沙子中探出头来。我不能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也不敢这样不负责任地死去，我那年迈的父母还等着我的赡养，我那体弱多病的小妹还等着我的救济，我钟爱的公安工作还等着我去继续完成……终于，救援的武警战士把我从黄沙中扒了出来，我来不及深呼吸几口，便冲着救援的战士们大声呼喊，先救里边的人，我丈夫还在里边埋着。武警战士说先救出你来再说。不行，你们必须先救他，再晚了他就有可能被闷死了。我哭喊着。就在我的哭喊声中，大海被扒了出来。听到战士们说真是个奇迹的话语后，我又昏迷了过去。等我再次醒来后，我的左腿下半截已经被截肢了。我来不及悲伤，抓着大夫的手问一同被送来的那个人伤势怎样，大夫告诉我，他伤势不算严重，只是腿部有点骨折而已，驾驶室里的空间救了他一条命。而我的左腿，却因被压时间过长而不得不截肢。闻听此言，我没有太多的悲伤，毕竟我丈夫的伤势不算严重。三天以后，他拄着拐杖来到了我的床前安慰了我几句，并告诉我事故发生的原因是大货车司机疲劳驾驶致使方向失控所致。他就那么眼睛定定地盯着我平坦的肚腹看了半天，之后便转身离去了。直到我出院，我便再也没见到他的影子。我曾不止一次地问我的父母和朋友们，是不是大海的伤势恶化，你们串通好了都在刻意地瞒着我。人们劝慰着我，让我安心养伤，不要过多地去惦记大海，他的伤不要紧。在精心的治疗和家人们的照料下，我的伤势慢慢也好转了。一个月后，当我满心欢喜地来到了自己的家中时，迎接我的不是丈夫温暖的问候与悉心的照顾，而是一张冷冰冰的面孔和两份早就打印好的离婚协议书。我问他为啥和我离婚，他说他是家中的独子，像我这种不能再生育的人是不能为他们家传宗接代的……
　　 门就是在这时被“哐当”一声推了开来，我知道进来的是谁，可以说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李沫，决没有第二个像她这样不敲门就直接闯进我办公室的。“听，听，就知道听这些东西，心里好受啊，还是能当饭吃？”我目睹着她把一个饭盒放在桌子上，又提起水壶给我杯子里续满了水，“谢谢老同学，你可以走了。”“走？我还不想走了呢！这是我刚煮好的水饺，我还没顾得吃就先给你送来了。快吃，我看着你吃完再走！”“你看看你橱子里的这些饭盒，都是我家的。亏了我家老张经营着一家超市，要不我上哪里给你找这些饭盒去。”我歉意地冲她笑了笑，“若有下辈子，咱俩还做同学。”“快拉倒吧，我才不想和你再纠缠不清了呢！”她在我的近前坐了下来，“清秋，听我一句话，打理好自己的心情，气气昂昂地活一场。人不能总活在往事里。再说，那些往事，有啥可留恋的啊？一个不知道珍惜自己妻子的男人，一个在妻子最需要帮助、宽慰的时候抛弃她的男人，还有啥值得你留恋的？人间最苦是痴情，最难追的是离人影，你就是一步步紧追不舍，到头来还不是各奔西东。这些话，你比我知道得多，不用我对你多说。听我一句劝，以你这样的相貌和身份，再找一个好的根本不是难事。”“我都多大了，四十出头的人了。”“再大也得把自己嫁了，你总不至于独守空房一辈子。从出事故到现在都十五年了，也没见你等回那个人。人家的孩子都上五年级了！”
　　 在李沫时而粗声大气、时而轻声细语之中，我将饭盒中的饺子吃了个干净。“今晚天不好，这关门雨看起来有个下头。再说今晚又不是你的夜班，过一会赶紧回家。”她麻利地收拾起以往的饭盒，临出门前又折转身对我说，“我走了，还得给孩子检查作业呢。今晚你不许再住办公室了！沙发咋能赶上席梦思舒服。”
　　 我赶紧应承着，目睹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感激。
　　 我和李沫是警校的同班同学，毕业后又一起分在了同一个公安局上班。她是一个责任心很强的人，干起事来风风火火，干脆利落。我出事故后，局里领导来看我时，我怕影响工作，主动提出辞去所长职务，并建议她上位，但领导却说我的伤势并不影响工作，眼下就是李沫在负责，等我伤好出院后，她仍是我的副手。我离婚后，这么多年来，李沫给我介绍的对象不计其数，但不是我看不中别人，就是别人嫌我是个残废。如此境况，直把个心直口快的李沫气得说我是榆木脑袋，死不开窍。尽管如此，她对我生活上的照料却有增无减。如此情谊，使我对同学二字的含义有了更深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