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城的寒冬真冷，街上行人的双脚快得如同捣蒜。她却走得有些蹒跚，身上并没有感觉到风寒，心头却是冰窖般寒冷。
　　 她受伤了，心被狠狠地捅了一刀，没有流血，但心碎了。
　　 那个女人的声音似乎还在风中飘荡。“你是怎么做妻子的，连自己的丈夫都看不住！”二十分钟前，她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一个女人在电话里粗声大气地斥责她。
　　 她莫名其妙，轻声地问道：“你是哪位？”
　　 “我，一个第三者，老小三。”那边没好气地回道。“加我微信，看照片吧，有图有真相。”
　　 微信上，传来一张照片，一对“新人”在新房里的笑逐颜开。女的一袭白色婚纱，瞅着年龄与她差不多，男的西装笔挺，白衬衫配酱紫色领带。她揉了揉眼睛，天呀，那“新郎”竟然是她丈夫！
　　 在女人气哼哼的讲述中，她还原了这出荒诞的狗血剧。这个女人早年离异，一个人去美国闯荡，事业有成，拿到绿卡，成为美籍华人。一次回国时朋友聚餐上，认识了她的丈夫。他说妻子去世多年，自己孤身一人。女人不傻，离婚多年她也想找个伴，晚年时有个照应。另外，她也有意将来回国发展，可以借助一下他的人脉。就这样，两人好上了。交往一段时间后，你情我愿，开始谈婚论嫁。
　　 虽然两人亲密无比，但女人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每次看他侃侃而谈、口若悬河，就好像在看有些蹩脚的表演，多少有些假的成分。今天下午，女人趁着他洗澡的工夫，偷偷翻看了他的手机，这才发现原来他在骗她，他有老婆。女人当场就炸了，把他骂个狗血喷头。女人觉得被蒙在鼓里的，还有她！一时冲动，就给她打电话，发泄自己的情绪。
　　 尽管这个女人说得有鼻子有眼，她仍然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故事是编的，照片是P的。她给丈夫打电话，希望听到一句：那都是假的。但是电话那头，他承认了一切。
　　 她终于回到家里。看着床头挂着的婚纱照，再看看手机里的“婚纱照”，她猛地跳到床上，一把扯下相框，狠狠地摔向墙角。
　　 她叫芸，今年五十岁，在一家小型私企做会计。他叫庆，今年五十二岁，在某单位任处长，是公务人员。
　　 她很清楚，他之所以拈花惹草，骗得那女人晕头胀脑，靠得就是公务人员这块“金”字招牌。而那个被他骗的美籍华人，也是出于对金招牌的信任。她还十分清楚，他图的是这个女人的财富。近几年里，她也发现他的一些变化，花钱大手大脚，讲究吃穿用，但她始终想不通，他是何时变得如此下贱？
　　 没打没闹，他们协议离婚，他净身出户。唯一的争执是那辆别克汽车，他说她不会开车，不如把车留给自己。她斩钉截铁地告诉他，别做梦了，这车我宁肯放在车位上一动不动，也不会留给你。
　　 她给闺蜜玲打电话，说是要庆祝一下自己继大学毕业证、会计证、房证等若干证书后，又拿到了离婚证。
　　 小酒馆里，她和玲都喝得面呈酡红。她给玲讲他们以前的故事，从恋爱到结婚再到儿子的出生。玲非常惊讶她竟能记住二十多年前的每一个细节，两人第一次看的电影名字，第一次牵手走过的小径……玲越听越气，一扬脖子灌下一杯啤酒。愤恨地说：“去告他，到他单位告，婚内出轨，党纪政纪处分够他喝一壶的，到法院告他重婚，让他坐牢，遗臭万年。”
　　 她惨然一笑，说：“省点力气吧，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儿子的父亲。”儿子小强大学毕业后参军，最近部队上正准备提拔为连长。她很清楚，有一个被判刑、被开除公职的父亲，对于一名军官来说会有怎样的负面影响。
　　 她举起酒杯碰了下玲的酒杯，叹息一声：“都过去了，我还是我，就是比你多了一个新‘名头’——某个人的前妻。”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照旧上班下班。
　　 有一次，老板请客，因为与她业务有些关联，便让她去作陪。进了酒店包间，寒暄后，她瞅着一个中年男面熟。
　　 正琢磨他是谁？中年男笑呵呵地说：“嫂子好，你是庆处长的夫人吧？”
　　 她淡然一笑，回道：“我不是。”
　　 中年男略显尴尬地说：“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
　　 她又一笑，说：“你没认错人，我是他前妻。”
　　 她忽然觉得这挺好笑，女人这一辈子身份太多了，从父母的乖女儿，到妻子、母亲，最后她竟然能在知天命的时候，由妻子到前妻。她觉得自己的婚姻好比一场马拉松，起跑时一切都好，快跑到终点时却出局了，敢情前面三十多公里都白跑了。
　　 转眼就是春暖花开的季节。这天一大早，她换上一身休闲装，脚蹬运动鞋，嘴里哼着“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来到“路通”驾校，前天她刚通过科目一考试。
　　 教练看看她的身份证，说：“五十多岁才想起学开车，早干嘛去了？”
　　 她说：“早先用不着我开，有人开，我只管坐车。”
　　 教练直不愣登地问：“开车的人咋不开了？”
　　 “开车的人成了我前夫，不用他开了，今后我自己开。”她轻松自如地回道。
　　 “上车吧。”教练说完，朝一辆灰色轿车走去。她也习惯性地向副驾驶的位置走去，差点与教练撞在一起。教练一指驾驶员的位置，说：“坐那。”在教练的指导帮助下，她开着车围着练习场转了一圈。等到把车停稳后，她才收起紧张的样子，兴奋地喊道：“我把车开动了，开走了！”
　　 一晃又是半年多过去了。九月初秋，黄叶挂上枝头。清晨，她驾车来到公司。今天是月末，她一进办公室就忙着做会计报表。
　　 十点多钟，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她瞄了一眼，是大姨姐，不对，是前大姨姐打来的。她没接电话，继续做报表。可是，五分钟不到，电话又震动起来。担心影响办公室其他人工作，她拿起手机，走出办公室。
　　 “芸，庆今天上午晕倒了，正在第二人民医院ICU里抢救……”电话里，大姨姐惊慌失措地说着。
　　 她打断大姨姐的话：“姐，你打错电话了吧？我是他前妻，这事你得给他老婆打电话。”
　　 “别提了，三个月前，庆就查出是尿毒症，那个女人看庆病怏怏的，收拾一下，就回美国了。”大姨姐唉声叹气地说。
　　 她不想听大姨姐的唠叨，决绝地挂了电话，回办公室继续做报表。瞅着报表上的数字，她觉得脑子有点乱，情绪也乱。他躺在ICU里，这于她这个前妻来说，是该说“真可怜”，还是该说“真是报应”？
　　 她微信了玲，简单说了一下他的病情。玲很快回复了信息，屏幕上就四个字：真是报应。隔了一分钟，又跳出一条玲的信息，这回更简洁，就两字：活该！
　　 晚上，她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无一搭地看电视剧。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原来是儿子小强回来了。她接过儿子手里的包，嘴里还在埋怨儿子：“回家，也不知道提前告诉妈一声，打我个措手不及。”
　　 儿子说，他是临近中午接到大姑的电话，得知父亲病重。他赶紧向部队首长请假，急三火四地往回赶，直接就去了医院。大姑他们凑了一万元钱，自己倾囊而出两万元。但是，大夫说，后期费用挺高，让我们有点思想准备。
　　 她没搭茬，坐在沙发上，低头看手机。屏幕上，有人发了一段小视频，夕阳笼罩下的海湾，海浪轻轻涌上沙滩，沙滩蜿蜒着划出一道曲线。忽然，沙滩上出现两行脚印，她和他赤足走来，嗬，他们好年轻、好靓丽，笑得一脸青涩……
　　 “妈”“妈”“妈”儿子连喊三声，才把她从往事中拽出来。她问儿子：“啥事？”儿子张了张嘴，又很快合上嘴，少顷说：“没事。妈你早点休息吧。”
　　 她拿起茶几上的玻璃杯，去厨房洗刷。手一滑，杯子掉到地上摔得稀碎。夜里，她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儿子赤着双脚在一地的玻璃渣上跳舞，双脚鲜血淋漓，却没喊疼，不停地跳着……她觉得胸口闷得慌，快喘不上气来了，猛地一个翻身，她顿时醒来，缓缓地擦掉额头上一层冷汗。
　　 另一个房间里，儿子小军差不多一夜未眠。他恨父亲在这个年龄竟然作出如此荒唐的事情，他永远也不会原谅父亲这一伤害母亲的行为。但白天当他站在ICU外，看见浑身插满管子的父亲时，他的心猛地揪了一下。
　　 躺在床上，他胡思乱想。他不想跟母亲要后续治疗的钱，那无疑是母亲受伤的心上再戳一刀。可是，这笔费用不小，他一时不知道去哪里筹措。闭上眼睛，脑子里不时浮现小时候父亲陪他的一个个瞬间。他真希望自己没有长大，父母都还年轻，一家三口快乐地生活着。
　　 他更后悔没有早点告诉母亲，父亲与别人做生意赔得精光。那天，他去父亲单位，远远地看见几个把父亲逼到墙根，嚷嚷着要父亲在规定期限里还钱。父亲嘱咐他不要跟母亲说这事，他有办法搞到钱。他猜想，这大概是父亲骗婚的根源……
　　 第二天上午，她去了一趟银行。回到家里，叫住正要去医院的儿子，递给他一张银行卡。
　　 “二十万元，你拿去给他做后续治疗用。”她面无表情地说道。儿子接过银行卡，没说话，娘俩沉默着。
　　 过了一会，她说：“我一直认为自己是这段婚姻的受伤者，其实你也是，夹在破碎关系里的无辜者。”她长出一口气，说：“这钱我不是给他的，我是给二十多年前肯为我遮风避雨的那个穷小子的。”
　　 她拉着儿子坐到沙发上，告诉儿子她已经决定下个月辞职，去深圳协助大学同学李康把企业做强做大做优。儿子问道：“妈，怎么突然想到去深圳闯荡了？”她回答道：“其实，也不是突然想到的。年轻的时候，老同学就多次劝自己去深圳发展。可是，那时我守着他，守着这个家，分身无术呀。如今，老妇聊发少年狂，活得更自主一些。”
　　 “妈，天南海北的，没人照顾，您可要保重自己呀。”儿子不无担心地说。
　　 “臭小子，妈还用人照顾吗？你把自己照顾好，在部队好好干，再娶个漂亮媳妇，给妈生个大孙子。”她笑呵呵地说。
　　 七年后。坐落在海滨的“艾德”康养社区B座308室，他满头白发呆坐在轮椅上。护理员拎着一袋水果，推门进来，轻声说道：“叔，有位女士来看您了。”他苦笑着含混不清地说：“除了我儿子，谁会来看我呢？”
　　 康养社区财务室里，她刚支付了一笔近10万元的康养费。那个新来的小会计嘱咐她，可以在小程序里，打印电子发票。然后，好奇地问道：“您是308室老人的什么人？”
　　 她笑着说：“是他前妻。”
　　 说完，转身向院子里停着的黑色SUV走去。七年来，她变得独立坚强，对他早已没有当年的恨意了，但从来没有原谅他。她出资把他安排在康养社区，不过是她对往事的宽恕与释然，与曾经的自己和解。
　　 她拉开车门，回头朝B座308室的窗口望了一眼。她发动了汽车，转动方向盘，驶上一条略微绕远的路，这条路能望见金色的沙滩。她喜欢沿着海岸线行驶，任海风拂过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