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忆】那双被捡回的鞋(散文)
一
那年十月的一个周末,我刚参加工作不久,回到家中,看见正在院子里扫地的父亲,脚上穿着我丢掉的那双旧皮鞋。它除了左右两边小拇指处补的疤痕外,右脚尖上又多了一块汤圆般大的补丁。唉呀,这是我工作前扔在屋后垃圾堆里,已宣告“报废”的鞋,又被父亲捡回来穿上了。
这双皮鞋,我太熟悉了,是我临上高中前,大哥送给我的。给我时,本身就是一双旧鞋。大哥当时对我说,你马上就是高中生了,可不能穿着一双破旧的解放鞋去上学。咱兄弟俩的脚大小差不多,这双鞋我虽穿过,但几乎是新的,就送给你吧。大哥还说,本想给你买双新的,可我工资实在低,还要负责家里日常开支,以后条件好些再给你买。当时,站在一旁的父亲见我阴沉着脸,不说话,知道我心里不乐意,就对我说,你大哥对你那么好,把自己舍不得穿的皮鞋送你,你就知足吧。
常言道:有风吹大坡,有事找大哥。我上学没鞋穿,原本以为大哥有工作,有薪酬,就该买双新的给我,可大哥好生抠门,竟然送一双旧皮鞋给我,还说那么多冠冕堂皇的话哄人。不过,听了父亲说的话后,我抬眼往大哥脚上一看,他脚上的确穿着一双半新的解放鞋,心里一下子想通了,就赶忙把鞋子拿过来试了一下,很合脚,穿起黑黑亮亮的,走起路来挺精神。
那时,从老家到原息烽县流长中学不通公路,一个单边就有四十多公里的路程,全是坎坷不平的山路。大哥给的这双鞋,我在学校穿,回家时也穿,它从来就没有一天“假期”。印象最深的是我上高二那年深秋的一天早上,天空下着细雨,路湿湿的,我从学生宿舍走到教室后,发现右脚底冰凉冰凉的,坐下仔细一看,鞋的小拇指处有两条麻线般大的小口子,雨水从那儿钻了进去。学校离流长街不远,可拿去找鞋匠补一下,但每月除了父母给的生活费外,哪有钱补鞋,只好作罢。
周末,我回到家中,给父亲说,鞋漏水了,不能穿了。随后,一下子把鞋甩丢在门角处,心里好想让父母买双新的。可细心的父亲拿起一看,说就坏一点点,找街上鞋匠补一补,还能穿。接着又说,这鞋子就像衣服一样,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还可穿三年,这么好的鞋子,丢了实在可惜。随后父亲从包里摸了一把零钱出来,一分一角,数了一元钱给我,叫我去街上找鞋匠修补。
次日中午,我返校后,立马去街场口,找到了补鞋匠。这人年近花甲,脸黑黑瘦瘦的,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他先拿起皮鞋看了看,然后把它套在鞋托上,将一块剪好的黑胶皮盖在破损处,麻利地用脚一蹬,补鞋机立刻“咔嗒、咔嗒”运转起来,均匀的针线随着节奏钻进了磨破的鞋帮,眨眼工夫就把鞋补好了。随后,我将补好的鞋子穿上一看,和新的相差无几,打心里佩服鞋匠手艺真高。
时隔半月,左边鞋子的同一位置又坏了,我赶忙把它拿去补好。这下好了,两只鞋子的疤痕相互对称,看上去不再有“一好一坏” 之分。就这样,这双皮鞋一直陪伴我读完了高中,直到参加工作,成了我形影不离的“好伙伴”。
二
1984年9月,正值秋收季节,我接到工作通知后,父亲看我还穿着那双补疤的旧皮鞋,就背了一背篼刚收的花生、葵花、辣椒等土特产上集市出售,用卖的十几元钱给我买了一双崭新的皮鞋。记得那天,父亲赶集回来,把皮鞋递给我时说,街上吴家鞋店里的皮鞋可多了,除牛皮、猪皮、羊皮鞋外,还有不知是啥材料做的,看上去油光发亮。真是一分钱一分货,价格贵的一看就大不一样。可我身上钱不够,就给你买了双较便宜一点的。等你上班领了工资,再去买双好的吧。
这真是意外的惊喜,我赶忙从父亲手里接过鞋子,试了一下,大小刚好,舒适柔软。二哥见后,心里嫉妒不得了,叽咕着说,真是百性爱幺儿,皇帝爱长子,我参加工作那天,穿着一双旧胶鞋就上班了。现在,幺兄弟上班就能穿新皮鞋,父亲还说没买贵的,简直不公平。脾气急躁的母亲一听,一下子火了,指着二哥说,长哥如父,这鞋子就该你大哥和你出钱买,你父亲考虑到你大哥子女多,负担重。而你工作没多久,又在谈女朋友,就不再给你添负担。你还猪八戒耍把式——倒打一耙,真是有脸说得出口。二哥见母亲生气了,哪敢顶嘴,赶忙起身离开。
穿着父亲买的鞋子,不由得触景生情,让人浮想联翩。突然想起读小学四年级那年冬天,一天下午,寒风呼啸,天气寒冷,路上铺满了一层厚厚的白雪,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穿的解放鞋左鞋尖裂了一道小口子,刺骨的寒风裹着冰冷的雪沫直往鞋里灌,脚冻得疼痛发麻。回到家里,我把鞋子扔在火炉边,大声嘟囔着:“这破鞋子,实在没法穿了。”那期间,妈妈患急性脑炎,在息烽县人民医院住院,嫂子去医院照顾母亲去了。正在厨房里忙活的父亲,赶忙出来拿起一看,轻声对我说,没事,晚上我给你补一下。
第二天早上,我看见那双鞋摆在火炉旁,擦得干干净净,鞋尖被密密麻麻的针线缝补过,针脚虽有些歪歪扭扭,却用了最结实的尼龙麻线。父亲站在一旁,眼睛里带着一点点期待:“你母亲和嫂子都不在家,昨晚我只好试着给你补了一下。你试试,能挡风避寒就行。” 那时我年小,哪管这些,只匆匆应了声,穿上鞋就往学校跑,没注意到父亲指尖残留的线头,也没看见他欣慰的笑容。
最难忘的是我读初二时,父亲给我买了一双白网鞋,穿着轻便美观,我好生喜欢,成天把它当作“宝贝”,时时弄得白白净净。有一天晚上,我做作业时,不小心弄翻了书桌上的墨水瓶,墨水一下子泼洒在左边鞋上,瞬间,脚上的鞋子变成了“一蓝一白”。我赶忙脱下弄脏的鞋子,放入盆中清洗,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仍洗不干净。
一旁的父亲见我撅着嘴生气,笑着走过来对我说,生气没用,遇着问题要多想办法。前不久,我见你二哥穿的白网鞋弄脏了,洗净后用牙膏抹一下,鞋子就变白了,你试一下吧。果真,我把鞋子洗净,用牙膏涂抹在墨水浸染处,鞋子晾干后,真的变白了。
三
回头又说那天,父亲见我盯着他的脚看,就笑着对我说:“当时看见这鞋子,就想到是你丢的。捡起来一看,补一下还能穿,就把它捡了回来。” 随后又对我,你看,这鞋子虽补了几个疤,可穿着舒适方便。这段时间我穿着它赶集、吃酒、下地干活什么的,脏了,用一块湿布擦洗一下就行,比那布鞋、胶鞋强多了。然后又自言自语地说,我都这把年纪了,只要能穿就行,还讲究啥嘛。
这时,母亲走过来,接过父亲的话茬说,你父亲这辈子吃尽了不少苦头,知道节俭很重要。当年,他比你现在年龄还小,就时常从三百多公里远的金沙县城买五六十斤重的菜油,又挑到五百多公里远的省城去卖,来回要走七八天,靠劳力赚点钱养家糊口。那时,我想方设法给你父亲做了一双布鞋,可他怕磨坏,在路上行走时,就将鞋子放在油箩里,进城买卖油时才穿上。同行的乡邻看到父亲宁愿脚底磨出血泡,都不愿穿鞋,为他勤俭持家的精神感动不已。
母亲停了一下,又对我说,多年来,你父亲为了这个家,从没穿一件新衣服,买一双新鞋子。这些年,家里条件好多了,可他仍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总是痴心不改。就说你穿过的这双鞋,我看他捡回后,就对他说,这鞋被幺儿子都穿成那样了,你捡回来干啥?可你父亲硬是不听,借上街赶集时,拿去补一下,又穿上了。还时常说,现今条件虽好一些,可过去的苦日子千万不能忘,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痛啊。
那次,我回到单位,想到父亲辛苦了一辈子,儿女们已成家立业,三个儿子又有了工作,应该好好享福了,就利用到县城出差之机,用自己节省的工资,去鞋店里给父亲买了一双牛皮鞋。当我把鞋带回家中,拿给他时,满以为他会开心高兴,没想到父亲却板着脸对我说:“你刚参加工作不久,工资不高,怎能乱花钱,今后你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再说这双旧的鞋子,还能穿嘛,没必要浪费。”当时,寨里一户人家老人过世,正在办丧事。父亲说完,立马走出家门,去帮忙去了。
我随即追到门口,心想再劝劝父亲,穿上新鞋去帮忙,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我知道,父亲性格虽好,但决定的事绝不会改变。晚上吃夜饭时,父亲对我说,你有这份孝心,我心领了。说实话,这么贵的鞋子,穿在我脚上确实是浪费。你把它拿回去,自己穿吧。后来每次回到家中,总看着他脚上穿着那双旧皮鞋,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可又无可奈何。
如今,父亲已离世二十五年整,那双旧鞋早已不见踪影,可我每次购买鞋子时,脑海里就会浮现出父亲慈祥可亲的面容,又仿佛会看到他脚上穿的那双旧皮鞋。其实,我心里明白:父亲穿的那双补疤的旧鞋里,早把“勤俭”二字,悄悄裹进了鞋里,变成了触手可及的崇高品德和无声温暖,滋润着我今生成长的每一天,每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