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花香】拦车记(散文)
刚刚参加工作的那年,我攥着还没焐热的入职通知去单位报到。可是到单位匆忙得连办公楼前的绿植、走廊里的装饰还没认全,就接到了新通知——要和小李、大徐,还有小徐三个姑娘一道,去石门河水泥厂进行为期半年的岗前培训。初入职场我才知道,人与人之间的称呼和学校里大不一样:很少直呼名字,大多按着姓氏,喊“小周”“老陈”这样,听着既亲切又省事儿。我们四个中偏巧有两个人姓徐,要是只喊小徐容易弄混,为了区别开,我们按照年龄大小,喊她俩大徐和小徐。这么一叫,原本生分的氛围顿时松快下来,同龄人间的热络劲儿慢慢冒出头,初遇的陌生感跟着散了一大半。
那时候,我们四个都是刚从学校走出来的黄毛丫头,质朴的校服衣领里面还留存着校园单纯的思维,清澈的眼眸里充满着对“社会”这个大熔炉的好奇。出发那天,怀揣忐忑又激动的心情,背上塞满杂七杂八的日用品的帆布包,鼓鼓囊囊的包沉甸甸地压在双肩。我们坐上公司安排的面包车,从小城拐拐弯弯的街道出发。车子穿过飘着早点香气的巷子,慢慢驶进郊外的公路,一下子,车窗外的风景从错落的民房变成了一片片良田,开阔的视野瞬间让人心旷神怡。风透过半开的车窗“飕飕飕”地刮进车内,风里夹带着青草的清香,一缕缕香味窜进鼻腔,如梦似幻般惹得人心头不由泛起一份淡淡的不舍——要是时间能停顿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我们四个人挤在车后面的座位上,把背包放在脚跟前,你一句我一句不停地聊天,叽叽喳喳地就像一群等着母亲喂食的小鸟,一点也没有见面不久的陌生人的生疏,倒像是几个好久未见过面的老朋友相聚一起。
破旧的面包车酷似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走起路来颤颤巍巍,不停地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尽管如此,四个丫头还是兴奋不已,满眼满心都是对未来的憧憬。一车的笑声裹着风,飘出车窗,落在路边的花瓣草叶上,美好的时光就像窗外的阳光一样,亮得晃眼。
车子摇摇晃晃行驶了一个小时后,终于来到了山清水秀的石门沟。盛夏的石门沟河水潺潺,绿草如茵,坐落在厂子对面山坳里的人家,这一户,那儿一家,零零散散,远远看去就像镶嵌在山间的深色花朵。一缕炊烟袅袅升腾,丝丝缕缕宛若一条飘逸的丝带,炊烟轻轻,随风远去。
这是一个半农半牧的村子,既有草场也有农田。屋前房后山坡上的牛羊心无旁骛地啃食着草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柔和安详。远远近近的田野里,庄稼的长势密密层层,粗实的麦秆儿昂首挺胸,一副得意忘形的模样;青稞穗沉沉垂下,把头勾到土里,这是庄稼的含蓄;油菜花含苞待放,羞答答鲜嫩娇艳。饱满的麦穗儿看一眼便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喜悦来。远处,田地里若隐若现的身影,不停地舞动双臂,那一招一式预示着秋季到来时的丰硕。
到了水泥厂,我发现原来这儿比想象中的繁华多了。这是一家县里数得着的大企业,因为厂子建在石门沟的石门河边上,所以取名——石门河水泥厂。庞大的院区内,灰色的厂房连成一片,高耸的烟囱冒出淡淡的烟雾,铁大门刷了崭新的蓝色油漆,门头顶铁架支起的“石门河水泥厂”几个金色大字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人流车流从敞开的铁大门进进出出,一副忙忙碌碌的景象。拉原料的卡车、送配件的三轮车,还有穿着蓝色工装的工人等等,好一派生机盎然、欣欣向荣的景象。车轮碾过路面发出“轰隆隆”的声音,还有机器运转的“嗡嗡”声和工人们的吆喝声混在一起,热闹非凡,满满的都是烟火气。
卸下背包,跟着引领的人走进厂部安排给我们的宿舍。宿舍是一楼最里面的一间房子,虽然不大,但有窗户,倒也亮堂。房间里面对排摆了四张木质单人床,我们麻利地整理着,没一会儿就把被褥铺得平平整整,连各自带来的小摆件都找了角落放好,房间一下子有了几分生活气息。做完这一切,接下来的事是该去熟悉一下这块要生活半年的地方了,于是培训学习的生活节奏悄悄拉开了帷幕。
其实学习的内容很简单,工作地点是设在办公区域二楼的化验室。那是两间连通的靠路的屋子,房间摆了好几台玻璃仪器,阳光透过窗户玻璃洒在仪器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芒来。工作不算复杂,每天按规定时间取水泥样品,用天平称重、在烧杯里搅拌,再等着仪器测出标号,一套流程下来也就两三个小时,蛮轻松的。剩下的时间,我们就坐在窗边看看书,或者跟师傅们聊聊天,日子过得清闲又安稳。
可这份安稳,一到休息日就被“拦车”这件事搅得七上八下。最让人头疼的是每次进城,那车啊难找得要死。那时候石门河的交通非常不便,没有专门从县城到水泥厂的班车,更谈不上出租车。去城里只有碰运气拦一辆过路的便车。好在水泥厂建在公路边上,一整天都有去往炭山岭煤矿拉煤的大货车,这些浑身沾着黑煤屑的“大家伙”,无意间成了我们往返小城的主要指望,想回趟城,几乎都是靠搭乘它们。
当然,这些大货车也得要自己拦,司机不会因为你站在路边可怜巴巴等车的样子,而产生恻隐之心主动地停下来。说起拦车这件事,我们四个人当中,小徐是公认的“拦车高手”,我属于最无能的那一个。对于自己的这一缺点,我丝毫不会隐藏,承认得尤其利索,无能就无能呗。小徐好像天生懂得跟司机打交道的门道。她不慌不忙地站在公路边,高挑的身子微微前倾,细长的胳膊缓缓伸直,一只玉手轻轻摆几下,粉嫩的红唇微微上扬着。只要看见她这个姿势,那些原本开得飞快的大货车司机,定会从老远开始慢慢刹车,然后稳稳当当地停在我们面前。司机摇下车窗,小徐先给师傅一个甜蜜蜜的笑容,然后柔声细语地说:“师傅,麻烦您捎我们一截呗。”司机呵呵笑道:“上来吧。”我们顺势赶紧上车,生怕上慢了司机会变卦。只要有小徐在,我们不担心车不停,她站在路边的样子,就像个定海神针,手一挥,我们就知道“有戏了”,所以小徐自然而然成了拦车红人。
我拦过好多次,但从来没有拦停下过。那一辆辆路过的大货车司机不知道咋了,永远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不但不停反而油门一踩“呼”地从我身边飞驰而过,卷起的尘土裹着煤屑,劈头盖脸地扑过来,呛得我直咳嗽。我尴尬得要死。见到这样的情景,她们三个捂着嘴笑话:“瞧你那样子,缩胳膊缩腿的,就不知道往前走一些,把胳膊伸长了挡吗?”大徐拍着我的肩膀说:“你那哪是拦车啊,跟打招呼似的,司机还以为你跟人家摆手再见呢!”小李笑着补充:“你得把胳膊伸展,让司机一眼就能看见,别那么害羞嘛,让你挡车,又不是让你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红着脸挠挠头,心里又着急又惭愧,无奈的只能将求救的目光望向小徐。小徐一个大步流星走过来,伸手把我扒拉到一旁,然后摆出她固有的拦车姿势。
有一次,我和大徐去城里办点事,那天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路上过往的车辆少得出奇,半天没有来一辆车。我们站在路边等了快一个小时,连个车影子都没看着。风“呼呼”刮着路边的野草沙沙作响,太阳一步一步地往西边挪去,我的心里越来越着急。我俩无助地一边走,一边不断地向身后瞅,可就是没有车路过。就在我俩失望地正要准备返回厂里时,从旁边的村庄巷道里“嘟嘟”开出来一辆拖拉机。大徐见开拖拉机的是她的一个远房表叔,急切地喊了一声:“叔!”那人听到喊声把车停下,探出头,看见大徐,笑着说:“丫头,是你啊,在这儿干啥呢?”大徐赶紧说:“我们要去城里,没拦到车,你能捎我们一段不?”男人爽快地说:“上来吧,正好我也要往那边去。”我俩加快脚步跑到车后面,准备爬上驾驶室后面的车厢,表叔朝着我俩大声喊:“上前面驾驶室吧,车厢风大,冷得很。”他也是看了亲戚的面子才让我们坐车楼里的,不然肯定是车厢了。
拖拉机的驾驶室本就不大,是两个人的空间,硬着坐了三个人,我和大徐挤一边,表叔坐在驾驶座上。车子发动起“嘟嘟”的声音特别响,震得我胳膊发麻。坑坑洼洼的路面颠簸得整个人就像散架了一样,我双手紧紧抓住车座的扶手,好害怕一个不小心自己被颠出去。车窗外,寒风裹着细细绵绵的尘土吹进来,落在身上,吸进嗓子,弄得我和大徐一副灰头土脸。虽然样子狼狈不堪,可看着路边慢慢往后移动的树木,我俩的心里却特别踏实。二十多公里的路程,这辆“铁家伙”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它就像一头拉着犁铧的老牛,喘着粗气慢腾腾地往前走,有时候甚至比路边步行的人快不了多少。驾驶室里,大徐跟她表叔聊着家常事,我没有说话,双眼定定看着窗外的风景,心里想,此生何等有幸,竟然坐了一回这么特别的车。
转眼间培训期接近尾声。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我们打好铺盖卷,背上背包,告别了石门河水泥厂。临走时,化验室的师傅们来送行,毕竟朝夕相处了半年之久,这样的场景,让人心里不免泛起一些酸涩,师徒几个深情话别。我们回到了各自的工作岗位,从此以后,忙碌开始,几个人也就慢慢少了联系。以后的日子里,我去过不少地方,坐过高铁、坐过飞机,也开过自己的车,可总是忘不了当年站在石门河水泥厂路边拦车的情景,也忘不了那辆慢悠悠“嘟嘟”行驶的大铁牛,因为,这是我唯一一次坐拖拉机。也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那种车,我想,就算有也应该更新换代了吧。我还忘不了小徐挥手拦车时的样子,同样都是刚从学校走出来的黄毛丫头,人家为啥那么机灵呢?想到这儿,我不由苦涩地摇摇头,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人各有长处吧。
如今交通四通八达,去哪里都很便利。尤其是通往石门沟的道路修建得宽阔平坦,出租车、私家车、大货车、班车等等应有尽有,一天到晚驶来驶去,随时随地都能搭乘,出行的人再也不用像当年我们四个人那样,站在路边眼巴巴地等便车。
后来,石门沟凭借秀丽的自然风光,成了热门旅游胜地。每个季节来到这里,都有不一样的享受:暮春时,漫山遍野的香柴花缀满枝头,紫莹莹一片,风吹过,鼻尖缠绕着清甜的花香,再多的烦心事也被这美景化开;盛夏时节,这里又成了避暑的好去处,翠绿的草地上支起一顶顶小帐篷,人们悠闲自得坐在里面喝茶、聊天,任山风把热气吹得一干二净;等金秋十月到来时,漫山树木像被调色盘染过,赤橙黄绿青蓝紫层层叠叠,走在林间就像闯进了画里,美不胜收;到了白雪纷飞的冬季,整个石门沟裹上银装,枝丫挂着雪绒,溪水结着薄冰,活脱脱一个童话世界,它成了摄影家眼中的诗与远方。
如今,石门沟毫无疑问是我内心向往的摇篮,只要得闲,总想着往沟脑里跑。背起背包,戴好遮阳帽,赶着季节的脚步,一次又一次走进石门沟。春日里,我追着花香赏景,冬日里,我又踩着积雪寻梅。看着宽阔的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还有一群群从外地过来的游人,不禁感叹:“石门沟,让我拿什么语言来形容你的美啊!”
每次路过石门河,厂址还在,却寻不到一丝曾经生产了许多效益的厂房的影子了,但我还是忍不住回想起那些拦车的情景。要是现在再让我拦车,大概也能像小徐当年那样,招手就有车停吧?只不过我拦下的不是顺路车,而是亮着“空车”灯牌的出租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