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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春秋】春光老人的后事


作者:寸心知 白丁,30.6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12发表时间:2025-10-17 19:32:09


   从县人民医院回到福源那天,李春光老人身边仍然挂着吊瓶,在打点滴的模样,似乎老人还活着,只是生病打针。本地人忌讳在外死亡的人进门,认为不吉利,有的甚至挺枪出马不让给死者在正厅里办丧事,而要在外面地坪里办。如果还在打针那就是另一回事,不在此限了。所以人民医院的救护车开进大屋场时,男女老少纷纷赶来看望老人。只见他紧闭双眼,面色苍白,却显得平静安详。人们纷纷叹息:春光老人一辈子勤俭持家,吃苦耐劳,跟秋婶相濡以沫,把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生气勃勃,还把几个子女养育成人,个个风生水起,特别是平昌办了工厂,当上了大老板,真让人佩服。不管多忙多累,他还能忙里偷闲唱歌,而且唱到了85岁高龄,很是厉害!据平昌说,他走得也顺畅,一口气不来,就走了。没有痛苦,没有吃磨床饭,算是修到了。
   旁边好几个爱开玩笑的老年人说,春老子好福气!要是我也能够走得那么痛快就好了。有人插嘴:死得快如果有指标,我一定要买一个,省得自己痛苦,也省得子女连累。李放心在一边听到他们议论,也嘟囔道:“像春叔这样睡着了一样死,我也不怕。我就是怕痛,我们常说‘痛死了’,可见死是很痛的。尤其是火化,不晓得痛不痛?”有人反问:“你晓得?痛怎么样,不痛又怎么样?你还能选择?!”大家听了,都一愣一愣的。
   把春光老人从救护车上抬到大厅时,砰砰砰砰,响起了震天动地的四眼铳声。四眼铳是本地常用的木柄铁身、四个铳眼的火器,先装好土火药,点燃引线,顷刻硝烟便喷薄而出,能发出很大的响声。有时好像会是哑炮,铳手就会把铁铳头往泥土上一磕按住,又能打响。四眼铳响了,整个福源都能听见,这是告诉大家春老子走了。
   救护车到大厅有一段十几米的距离。福源的习俗是死人不能见天。于是几个年轻人一起抬着老人,平昌在旁边打着大黑伞遮住父亲的遗体,暂放在客厅里,准备给老人装敛。
   几个要好的朋友来了,帮着装敛。一个敲着铜锣在前面引路,平昌作为孝子跟着来到河边,跪下来用竹篅往桶里舀水。按规矩是一岁一篅,所以不能舀太满,半篅甚至更少就行,反正是那么个意思。平昌要跪着舀85篅也很不容易。水打好了,平昌起身又跟着锣声往回走。到家了,把桶里的水倒在铜壶里烧热,掺点凉水,拿新毛巾给死者擦洗。老规矩是前七后八,不能跟平时洗澡那样,而是前身从头到脚擦七下,后背擦八下,就行了。然后开始装敛。上衣从里到外三层,下身也是从里到外三层,全是新衣。最后穿上新布鞋。
   期间插空请同屋场的理发师傅伟文来理发整容,他特别认真地给老人剪头发、刮脸、剃胡子,正所谓“事死如事生”,平昌打发他一个大红包,当地人叫“赏封”,伟文师傅接过收下,点头致谢。因为这个“赏封”不收是不礼貌的,会被人骂“孱头”。
   把春光老人抬到冷藏棺里仰躺着,他的左手捏着一条手帕,右手握着一个鸡蛋,身边放着一根桃树枝,平昌往他嘴里塞进一点碎银子,就基本打点就绪了。桃树枝是用来赶走鬼邪的,鸡蛋和银子用来在路上打发那些难缠的鬼怪。年轻人怀疑这有没有用处?老人们不置可否,都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福源办丧事,都是全村出动、齐心协力。也难怪,全村90%以上都姓李,都是本家、自己人,已经形成了约定俗成的习惯:主家不用操心,大小事宜都是自己本房人操办。平昌只管做孝子、出钱就行了。
   很快,门前墙上贴出了白纸书写的事务安排告示:铺房、司书、接客、八仙(又叫金刚,抬灵柩)、打井(挖墓穴)、茶水、煮饭、壶盘(送菜)、厨房、洗碗、桌凳、杂办,所有大事小情全部安排到人,各负其责,一目了然。
   屋场入口,架起了一个白色的大拱门,上面贴着墨书“李府春光老大人永垂不朽”,大厅门上面白纸黑字“当大事”,两旁贴着牯子拟就的门联“严亲驾鹤;大地含悲”。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平昌想,父亲遗言想开追悼会,那就要先向福林村支村委讣闻,看他们是不是同意,能否来人致悼词,这也是老人的重要心愿。于是自己开车去了村部。村上当即答应:李春光同志是老党员,一生为党作出了一定的贡献,是全村党员的榜样,可以派支委副书记李万新同志参加追悼会致悼词。事情顺利解决了,父亲的心愿可以实现,平昌很欣慰。
   平昌想,按本地风俗,人死了,要做道场。自己在社会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做恐怕过不去,特别是本房人会挑理,众怒难犯。但是父亲是共产党员,按说是无神论者,不能搞封建迷信那一套。平昌无所适从,就耐心咨询铺房、司书一众文化人。大家七嘴八舌各抒己见,说来说去,还是要平昌入乡随俗,老规矩不能破,你破了就成了众矢之的,犯不着。“那怎么办呢?”平昌犹豫不决。大伙建议:统筹兼顾,村上来了,就开追悼会;其他时间,按老规矩做道场,三天两晚,不能少。平昌首肯,大家就按分工各司其职去了。
   当天晚上开道场。福源都是请本地道士李昆仑操持的。昆仑长得一表人才,李医师曾说过,这孩子要是多读几年书,应该有“发头(出息)”。可惜他父母没文化,干一辈子农活,本地人说是只能“眙(看)牛屁眼(务农)”,家里困难,所以没让儿子读几年书就辍学了,要昆仑跟着柳林悠道士学做道场。李医师惋惜,说把个孩子耽误了。那时也没什么生意,学没上,农活也做不了,道士也没学成,正所谓“扁担冇扎,两头打塌”,看来是打错了算盘。但就如福源人说的,水不可斗量,人不可死量,昆仑颇有些无师自通,没想到近几年经济发展、生活富裕了,他的生意竟然红火了。不光要给刚去世的老人做道场,连死去多年的祖宗也要给做道场。昆仑一下子忙起来了,简直应接不暇,自然赚了不少辛苦钱,还有为数不少的“赏封”,家庭经济状况自然大为好转,日子就过得有滋有味,不免让众人意想不到、心生羡慕。这次平昌自然也是请昆仑带着徒弟前来做法事。
   昆仑来了,安排徒弟们挂上宫灯(菩萨画像),各自穿好黑色的道袍,戴上黑色的道士帽,肩上扛着引魂幡,手里握着铜钹,披挂上阵,做起法事来。当然厅里少不了一面大铜锣,用来配合昆仑一伙的法事。还请了三把唢呐,吹得呜哩哇啦,声音嘹亮,激越悠扬,煞是热闹。一众司书各显神通,一个个泼墨挥毫,奋笔疾书挽联挽辞。大厅里、地坪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圈,把里里外外布置得气氛浓重,庄严肃穆。还安排了若干打杂的,比如装香的、点烛的、换三牲的、放鞭炮的、打四眼铳的乃至给棺材前面的油灯加油免得熄灭的,一个都不能少。这样统一安排、互相照应,一场法事就得以如法炮制,顺利进行。
   牯子和铁平被安排接待。其中一个重要事项就是接待好秋婶家来的悼念者“母党”,还有平昌妻子家来的“少母党”,可见这里对母系一族是十分重视的,不能怠慢。牯子还有一项兼职,就是拟挽联,审查挽联,无非是看看挽联有没有对好,是否符合平仄要求。大厅要一副长联,牯子当仁不让,拟就了“平民歌星,爱好无非唱,歌声响彻希望田野;模范党员,工作总带头,典型长存人们心中”的长联。他自己清楚,这不是工对,算是宽对,聊胜于无。一下子要想出天衣无缝的对联,也是个难事。不过大家觉得意思差不多就行了。
   吹唢呐的是相邻的菊花屋场的鲁鸡公。他隔一段时间没生意就会拿出唢呐吹一会,牯子母亲闻大娘说他总是“闹坛”,不久就会有人去世,他就有生意了。果不其然,还挺灵的。他的唢呐确实吹得好,音调、节拍、配合都没的说,十里八乡都请他。他擅长吹高音,徒弟则配合吹低音,如此就错落有致,此起彼伏,韵味悠长,引人回味。吹奏时,他的腮帮子一鼓一瘪的,福源人说那是“驳气”,他一吞一吐,运转气息,可以让唢呐乐音连绵不断、余音绕梁。这一回,给平昌家当吹鼓手,鲁鸡公大显身手,使出浑身解数,把一支唢呐只吹得精神头十足,声音能传遍整个福林村,真的是响遏行云。
   跟北方不同,福源只有办丧事才吹唢呐,办喜事是绝没有唢呐的地位的。只要一听到鲁鸡公的唢呐声,人们就纷纷打听,是谁家有人老(死)了?张罗着去帮忙。因为你家有事四邻八舍都来帮忙了,你不去就说不过去。闻大娘却说,别慌,搞不好是鲁鸡公在“闹坛”,让大家虚惊一场呢。有时就是这样,下雨天、霜冻天,闲得无聊,鲁鸡公总会“闹坛”,搞得人心惶惶。人们都说,这也难怪,鲁鸡公靠吹唢呐赚钱养家,不“闹坛”一家人吃什么、穿什么?
   让牯子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道士做着和尚的事。灵堂里,墙壁上,乃至厨房里,到处悬挂着各种各样的菩萨画像,有佛教的,如文殊、普贤菩萨;有道教的,如太上老君、元始天尊、药王菩萨,甚至福源本地的城隍、土地,都被昆仑念念有词囊括进去请了来。昆仑带着徒弟们敲木鱼、念佛经,哪怕大冬天寒彻骨髓,也要打着赤脚,领着孝子在急促的锣鼓声中疾走狂奔,在石灰画好的“地狱”中“破地狱”,在方桌搭成的“刀山”上上刀山,最让人心惊肉跳的是在一条炭火熊熊的火路中走过去,这是“下火海”?平昌就这样跟着昆仑亦步亦趋,当然刀山火海是要道士去的,孝子不用勉强。牯子想,这昆仑学做道士,本来不被人看好,却没想到时来运转,大行其道了!福源人不是常说道士的待遇很好,“宫灯挂上壁,日有七餐吃”吗?除了三餐饭,从早到晚还有四顿加餐。问题是能消化得了吗?难怪昆仑30岁左右,就挺起了一个圆滚滚的啤酒肚!
   昆仑念的是什么佛经,牯子不清楚。听说就是《金刚经》《往生经》《地藏菩萨本愿经》《妙法莲华经》《大悲咒》之类,女性要加念《血盆经》,如果道场时间短,则选择性地念,可能斩头去尾,可能丢三落四,也未可知。
   插在道场中间的必修科目是进香,福源人称之为“朝庙”。时间一到,大锣一响,李姓人家基本上倾巢出动,每人接过主事者发给的一根点燃的草香,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进香大军。十来个身强力壮的后生走在前面,举着绣有粗大“李”字的宗族大旗;紧接着是道士,敲锣打鼓的,吹唢呐的,打四眼铳、放鞭炮的,音响齐鸣,热热闹闹;平昌夫妻俩跟着,披麻戴孝,手提一个稻草编织的蒲团,遇到本家人、过路人,就翻身跪拜在蒲团上。据老人们说,过去父母走了,丧事期间,孝子在外面哪怕遇到狗也要下跪。现在早改革了。他们后面,是长长的本家队伍,一律身穿白衣,农村人要干农活,平时没有白衣,所以多是从村卫生室、乡镇卫生院医生、护士那里借的。另外,少不了有几个人背着挎包,给每个路人发一支香烟表示感谢,当然也要给路边看热闹的孩子发几颗纸包糖。
   就这样,浩浩荡荡的队伍从大屋场出发,绵延近一里,沿着直河堤缓缓前进。来到城隍庙,昆仑道士在城隍老爷面前把钹慢条斯理、节奏分明地敲响,口里念念有词,无非是要接引亡人到阴曹地府报到,把春光老人的基本情况介绍一番,希望城隍让他的灵魂安息,保佑其子孙阀阅,家道兴隆,人兴财旺之类。其实,在一片笼罩着锣鼓声、鞭炮声、喧哗声等等的吵闹中,根本听不清昆仑说什么,无怪乎有人说,道士就是在那里骂娘也能混得过去。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仪式结束。大伙都把手里的草香交给执事者,由他一起装在城隍庙前,于是班师回朝。此时大家都有些疲乏,队伍也变得稀稀拉拉,“各散武场兵”。
  
  
   孝子是没时间睡觉的。要跪接四面八方的吊客,要跟着道士东奔西走,三餐吃饭前都要在饭厅下跪致谢,晚上要守灵,平昌虽然是中年人,也累得七荤八素、昏昏沉沉。福源讲究的就是热闹,排场大,好在办事班子得力,知道平昌不怕花钱,就想尽办法张罗。头一个晚上就请来了镇上有名的新天地歌舞戏剧团,唱的是福源人喜欢且熟悉的《三伯访友》《四姐下凡》《刘海砍樵》以及经典老歌,观众挤满了大地坪,这样春光老人也不会寂寞,他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演员们演出卖力,超过了预定时间,到下半夜一点才结束。他们自然收获了一片赞声和一个厚厚的红包,高兴而去。后面的时间就交给了丝弦队。
   丝弦队一共四个人,两个拉二胡、京胡,一个打板(节奏),一个女的唱歌。说实话,丝弦拉得不错,音色饱满、清脆悦耳,百听不厌。后来那女的上场唱歌,却过于迎合丧家的悲伤情绪,自编的歌词本来很悲伤了,她还极力模仿亡者家人痛不欲生的模样,泣不成声地唱,时不时来一声伤心欲绝的长长的哽咽声,老是这样,就让人心里一阵阵痉挛,非常难受。牯子忍不住走过去提示,唱歌要有感情,这没错。但是也没必要太过,老人家八十多岁去世,走的是顺路,是白喜事,不要把悲伤气氛渲染得过分了,反而适得其反。就按平时那样唱几首经典老歌吧,红歌更好,老人一生就喜欢唱红歌呢。
   第二个晚上,要上祭。主事者早已安排好名单次序,“照单子吃面”。所有亲戚都要上文、致祭。文可以写好带来,贴在灵堂。也可以请司书代写,给个赏封和一包香烟即可。按照尊卑大小、亲疏远近,依次由平昌到亲戚面前下礼(跪拜)邀请,然后整理衣冠,肃穆入位。礼生(司仪人)一唱一和,要致祭者行三献礼,奠酒,几次三番跪拜,擎香绕堂,行礼如仪。排在前面的重要亲戚要一丝不苟,不偷工减料,后面的就可以视情况略作删减,但无一例外,结束时都要给礼生奉上一个或大或小的红包,感谢他们的辛勤劳动。把整个上祭程序搞完,至少要两三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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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极具内涵的文章:既写了逝世者的人品,更写了地方风俗习惯和村领导的态度,还写出了“歌师唱夜歌”的场景,特别是这些歌师所唱的歌词,很有趣味,真正具有传统与现实的内容,能起到祭奠亡灵的作用。这篇文章虽然不短,但内容充实,读起来并不觉得冗长。这是记录地方治丧的典型文章,富有知识性,建议朋友们都读一读。【编辑:河杨】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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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寸心知        2025-10-18 08:11:00
  百里不同俗。这样才体现出中华民族文化的厚重、异彩纷呈。谢谢编辑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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