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秋】海南岛制种
李春光不过是千千万万农民中的普通一员。
他的人生却有着不一样的轨迹。
因为他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曾经去过海南岛搞杂交水稻制种,千里迢迢的,一去就是三年。
那时候,农民十之八九都在家务农,由生产队统一安排农活,年头忙到年尾,无非是为了一家人的温饱,生活一直不温不火,但谁都没想到走出山门,去外面闯荡,看看精彩的世界。当然,没有特殊的理由,没有大队、公社开的介绍信,也出不了门,即使出了门也肯定寸步难行。像铁平等一伙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大姑娘也想出去,他们能想到的唯一路径也不过是报名参加枝柳铁路的建设,可惜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也胎死腹中,没能如愿。春光是中年人,但他有自己的优势,他在农村已经摸爬滚打多年,会一手好农活,属于技术农民,所以在公社遴选人员时被看中,要他去海南岛走一遭,完成杂交水稻制种的新任务。
春光内心当然高兴,这可是福源史无前例的新鲜事,值得一去。因为这是公家出钱顺路旅游的大好事呀!但高兴过后,他又打起了肚官司:老父亲跃老子身体大不如前,秋婶带着三个孩子,要料理全家人的吃喝拉撒睡,自己一走了之,不能帮衬家里半点,说不过去,何况是不长不短的三年时光,不是那么容易熬过去的。怎么办?春光进退两难。铁平一伙人干着急,自己想去去不了,春光可以去也去不成。为什么一定要技术农民才行?
公社林书记亲自找来了,和颜悦色地将了春光一军:“春光同志,怎么啦?出现公私矛盾啦?你是共产党员,举起右手宣过誓的,要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小家要服从大家嘛。去海南岛制种可是国家大事,毛主席号召备战备荒为人民,这就是实际行动。临阵退缩可不行啊!谁家没困难?你家的困难,大队、公社都会帮助解决的。你可要经受住组织的考验!你说呢?”春光被林书记如此这般开导了一大篇,说不出不能去的理由,只能答应:“书记,我知道党员要听党的话,听毛主席的话,不过家里确实有困难,老的老,下的小,我走了,家里的事,也不能都指望大队、公社帮忙,是吧?”林书记有些不悦,“我们公社抽调的人员都落实了,你是第一个思想不通的。我没想到啊!”春光慌了,难道自己要成为全公社的反面典型啦?赶紧答应:“书记,好,我去我去!不要领导做工作了!”
林书记对同来的公社党委委员老张说:“你看,我就知道,党员就是党员,没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去海南岛总比不上万里长征吧?所以春光同志一定能克服困难,完成党委交给的任务!有没有信心?”春光身子一挺,大声回答:“有,有,有!”林书记一伙很满意,握了握他的手,走了。
春光呆在原地没动。秋婶来了,疾风骤雨也来了:“你怎么答应他们?全公社那么多党员,为什么要你去?你为什么要去?!你就是个普通党员,为什么要去冲锋陷阵打头阵?你不去又怎么了,难不成开除你?!你又没犯错误,怕什么?到时候家里有这没那,找谁去?!你还说什么有信心,你有什么信心?我是没信心!赶快去告诉林书记,你不能去!她是没生过杨梅疮不晓得痛痒,敢说。快去呀!”春光看看老婆,低着头,却岿然不动:“男子汉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我是党员,说话算话,要去,去定了!”秋婶要大发雷霆,但想了想,男人都要面子,要自己男人腆着脸把话收回,也是难。一边嘟囔着小声埋怨,一边忙家务活去了。
春光知道,打雷了,下雨了,又会晴。晚上,两口子就去海南岛的事又争论了一番,秋婶口气软了,千叮咛万嘱咐:“我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硬是因为家里事太多,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所以不愿意你硬着头皮上。如今你答应了,我也不好舞马长枪硬阻拦。只是海南岛天远遥遥,有人说那里三只蚊子炒盘菜,怪吓人的。你要自己注意,千万不能有闪失。你可是一家之主,全家人靠你呢。”春光说:“我就知道,你能帮我,能顾全大局。你在家,也要好好照顾自己。我是‘有心不能照月’,全靠你了。拜托!”秋婶笑了:“行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们既然是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了,你就放心去海南岛吧。”两口子就这样东一搭西一搭地聊着,依依不舍。一夜未眠。
几天后,春光到县里报到集合,跟着大队伍出发了,花了好几天才到了海南岛。
海南岛那时还是个偏僻落后的蛮荒之地,人口稀少,缺衣少食。但是却有制种需要的气候、阳光、自然生态环境。春光叔后来说起制种往事,自豪之情仍油然而生:
“海南岛过去在地理书上见过,四面是海,是全国第二大岛,真去了,才知道这里还很荒凉,农业落后,生活贫困。有的地方还处于原始社会,刀耕火种阶段,收成不好,而且主要是少数民族黎族,我们这边主要靠男人干活,女人辅助。他们却是女人干活,干重活,犁田砍树,挑担种菜都是女人累死累活干。男人干家务,带孩子,喝茶抽烟,优哉游哉。我是觉得奇怪,身强力壮的男人被女人养着,怎么好意思?”李放心在一旁听了,很是羡慕,脱口而出:“真好,要是我生在那里就好了。”秋婶斜了他一眼,不屑一顾:“好,好个屁!你就知道懒,人生在世就是要干活,不干活还不跟猪一样,我看你下辈子投胎做猪算了,你最喜欢。”李放心不觉得难堪:“秋婶,没什么不好。你看猪八戒本来是天蓬元帅,被贬下凡尘,不就是投错了胎,变成猪了吗,但是他不干活照样有吃有喝,没白活一回!”秋婶骂道:“你呀,能比得了猪八戒?你去照照镜子吧。”李放心不以为耻,反而笑了:“我才不去照呢,免得‘里外不是人’。”秋婶痛骂道:“你呀,打不知痛,骂不知羞,就是皮子厚。你就去做你的猪吧。”
春光叔继续说:“海南岛那些女人太可怜了,干男人的活,吃男人的累,还要怀胎生孩子,喂奶带孩子,一样不少,真难为她们了。”一伙女人在旁边打抱不平:“当女人太不容易了,我是下辈子投胎,哪怕变只鸟,也要变公的!”大家都笑了。
春光叔对大家讲了一件难忘的事:“我们在那边作田种土,还是当农民,干农活。但是他们的牛听不懂我们的话,不听使唤。说起来也是难怪,他们的话跟我们的差十万八千里,我们听不懂黎族的话,他们的牛怎么听得懂我们的方言呢?!”
大家都点头称是。春光叔接下来说:
“那天,我牵着牛走到了田里,开始犁田。在家里,没有哪条牛不听话,我驾轻就熟,顺溜得很。而那边的牛就是不听话,要它往东,它要往西。歪歪斜斜走着走着,突然它‘发烈’了,使劲往田墈下冲去,我喊不住,赶紧把犁往上提了一下,犁头就深深插进了泥土,牛跑不动了,却翻过身朝我冲来,我躲闪不及,被冲倒在水田里。这牛挣脱了牛绳,往路上冲去,这时正好是学生放学,一队小学生整整齐齐唱着歌走过来。眼看着这条该死的牛就会冲撞到孩子们,非死即伤的一场惨剧就要发生。千钧一发之际,我奋力挣扎着爬起来,一手抓住了牛鼻牶,死不放手,牛发疯一般用角顶着我的腿,皮破了,殷红的鲜血顺着裤管流了下来,我不管不顾强忍着痛,坚持着。后来同伴赶来了,终于制服了这条野牛,把我救了出来,送到了医院。照片后才知道,我的腿骨断了,走不了路,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才逐渐恢复,好在孩子们只是吓着了,没一个受伤,我就放心了。后来当地政府领导特意来感谢我们制种队,还到医院看望我,写了新闻报道表彰我舍己救人。”
李放心不放心了,大家都七嘴八舌问春光叔的伤势,春光说:“基本上好了。平时看不出来,只是到快变天的时候‘发损’,很疼痛,走路有些瘸。”秋婶吃了一惊:“你呀,出了事还瞒着我,牛你能斗得过它?!成天一心为公,差点把命都搭上了。难怪你把那张奖状藏藏掖掖的,原来是怕我知道底细说你是吧?”春光叔不说话了,任秋婶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了一顿。
至于在海南岛制种的具体过程,春光叔对牯子这个后来的歌友也没怎么说,反正就是干农业,大同小异,而在技术细节上,对外行人也说不清楚。可以想见的是,人生地不熟,自然环境比较恶劣,需要克服许多在家想不到的困难。但结果不需要细说,制种大获成功,不仅确保了自身需要,还支援外地好多杂交水稻种子,使杂交水稻得以普遍推广,产量迅速提高,有效解决了吃饭问题,更重要的,就是他们掌握了制种技术,回来后指导乡亲们如法炮制,种上了杂交水稻,福源从此也可以制种了,把饭碗牢牢地端在了自己手里。
现在,春光老人走完了人生之路。平昌整理他的遗物,打开了他一直秘不示人的小箱子,里面珍藏的没有金银财宝,全是他获得的各种奖状、荣誉证书,包括生产模范、劳动标兵、优秀共产党员、种田能手,其中用塑料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就是 :柴草塝春晚最受欢迎歌手、福林村福源片春晚男声独唱特等奖、海南岛制种技术标兵、见义勇为英雄和模范共产党员奖状。这些是春光老人一辈子光荣和成就的见证,凝聚了他毕生的心血,也是他最珍重的宝贝。看着看着,平昌不禁潸然泪下,父亲把这些珍藏在心底,引以自豪,如今他走了,又像没走,因为他给自己和后人留下了一笔难以估量的精神财富!
平昌去过海南岛,到过三亚、天涯海角,现在都发展得热气腾腾、面貌一新了。他不知道当年父亲到底在哪里制种,但可以想见父亲在千里之外勤勤恳恳、艰苦奋斗的情形。父亲是为国家农业发展作出过贡献的人,不会被悠悠岁月所忘记。
谁说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