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小事】幸福之门(小说)
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绵绵秋雨好几场了,天气早已寒到可以穿棉袄。林芳菲却穿着汗衫,穿着短裤,穿着拖鞋,探出头来跨出门槛,轻轻地带上了房门,让自己站在了家之外。
她回望了一眼自己的幸福之门,又看了看对面的幸福之门。她站在两道幸福之门中间。当初之所以相中这里的房子,就是被楼门的设计所吸引。门上浮雕形式凸显“幸福”二字,让每一位推门的人都会产生一种感觉:自己就是幸福的。
外面的寒冷让林芳菲打了个喷嚏,寒流通电般遍布了全身。她只是想出去看一下电闸,探察一下电源问题,看看是电闸跳了还是又一次正常停电。孰料却习惯性地关上了门。不经意间一个动作就让幸福之门紧紧关闭!林芳菲有点手足无措了。尽管家就在咫尺,此刻却仿佛远在天涯。
一些小事顿时就会放大人的孤独与无助,譬如此时此刻的林芳菲。她盯着自己家那扇承载“幸福”的门板,感到无计可施。那扇紧紧关闭的门扉,那两个平日里会给人带来无限慰藉的“幸福”二字,也仿佛要跳下门板,凑近她戏谑一番她的刚才的心不在焉。
放大的孤独与无助,一霎时包围了林芳菲。她再次想起了那句话:“有个二手人,他什么不做,瞥他一眼,不远处就是有个影影绰绰的人形晃荡两下,也强似自己形影相吊!”这大概就她忍住吃屎般恶心的婚姻,继续了三十三年的理由?
所有的亲人都无法依靠。儿子在澳洲,女儿在韩国。儿女都是成功的学者,他们却都是世界人士。她不缺钱,但儿女却早已习惯用钱表达一切。
邻居们平日里都是点头之交,此刻他们大都还在梦里,也不好搅扰。唯一可以找着用一用的,似乎就是住在城阳街道的过期丈夫。他就住在公园对面。但此刻他已是别人家的老汉。天不明找人家的老头,那是分寸感没有把握好。他们离婚已经有五年多了。
她开始住在原有的房子里,继续过自己优雅而舒适的退休生活,而得了赦令的他情愿净身出户,去给一个带着两个儿子干保洁的寡妇充当后老伴。林芳菲有时觉得这才是他的标配!她林芳菲是他许大志的天花板。既然他不能安安稳稳附着在天花板上,一个翻身他就掉在地上,跌入俗不可耐的繁琐生活。
不同频的思想与习惯注定凭感觉结合的婚姻最终会走向分道扬镳,只是她非常善于隐忍,她一直把子女培养到成家立业,才决定将那个心在曹营心在汉的丈夫扫地出门。丈夫说她卸磨杀驴,其实暗地里憋不住地沾沾自喜。她为了自己尊严的需要,却说这是她多年的计划之一。她学习孙膑,为了保全自己可以吃屎,可以咽下龌龊而不表现恶心。没有这种心劲,她绝对忍受不了丈夫半生浪荡做着采花蜜蜂,把所挣的钱都花在家之外,却无偿赠送了他三十三年的婚姻履历,让他身披一双儿女,一对双博士的荣耀,与初为人父时喜得龙凤胎的狂喜遥相呼应。许大志也不纠缠,他说自己愿意滑溜溜光着腚出门,有事找他,他还会帮忙。
许大志早已练就了不要脸!
与他同床异梦时,她无时无刻不想着解放自己。等他真的像扎了翅膀的飞虫,扑棱一下翅膀就学习起“飞蛾扑火”,甘愿给人拉帮套!她忍住不让自己失落,反反复复告诉自己不过是一个人形动物离开了。可是终究有些意难平!如果他去傍一个富婆,过别墅轿车、锦衣玉食的生活,对应那句“人往高处走”的话,或许她更释怀。偏偏他把自己与一个做保洁的女人捆绑了!让她隐隐有一种金子称不过烂泥的不痛快,因为有一种侮辱自己尊严的条件反馈。那是他的标配!他就配过那种鸡飞狗跳捉襟见肘的苦日子!自己是他命运的天花板,是他附着不住。林芳菲用这些心语填平坑坑洼洼的心路。
尽管心里对他的好感与留恋早已荡然无存,但是他的影子却不经意间就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挠绕的她难以睡正常睡眠。为了不触景生情,她才毅然低价出售了原先的楼房,重新改换了门庭,来到这家家户户都与“幸福”结缘的小区。儿女曾经打电话说她做的对,她的有生之年,除了幸福,什么也别考虑了。那次女儿给了她五万块钱。
她抱着膀子缩着脖,忍受着寒冷的侵袭,却在脑海里翻滚起一些陈年旧事。她一个好人家的女儿,却因为恋爱脑,赤手空拳下嫁给空有一身好皮囊却家徒四壁的许大志。她只是从个青岛到云南下乡,却让自己的命运与他许大志纠缠到一起三十三年!忘不了种种耻辱与辛酸!
她跟随他从云南回到他的家乡,才识破了许大志画皮之下的肮脏人生。他去云南当兵回乡他亲时,他在家火速定亲并结婚办了酒席。回云南部队转了志愿兵后,他又与驻地一位经商人士的女儿谈起了恋爱,并让她怀了孕。那时家里的老婆早已生了一个女儿,他却做了陈世美。家里的老婆是个烈性女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许大志的老婆一闹,他就被部队办了!地瓜扒皮,遣送回乡!他却心心念念不忘云南女友肚子里的儿子,回去寻找。那时那个女子早已随家人去了广东。落魄的许大志住在云南战友家里。渣男鸡飞蛋打时,她却做了接盘侠。她只想回内地,介绍人只说许大志是退伍军人。她就信以为真,傻乎乎地跟着他就回了他的老家。
她在街道小学教书,他选择回村务农。后来当了小包工头,到处揽工程,很快就赚得鼓了腰包。饱卧思淫,风流成性。他挣的钱基本用在人家的老婆身上。许大志后来办轮胎厂,涉嫌非法集资,终于以诈骗罪锒铛入狱。出狱后打打零工,又染上酗酒,把家务摊子一股脑儿扔给她,他只顶着一个丈夫与父亲的头衔,维持着一个完整的家。
女儿曾说,是可忍孰不可忍!她淡淡一笑,并不做过多解释。她的隐忍儿女不懂。纵然一双儿女都支持她离婚,她仍旧打谱吊死在许大志这棵歪脖子树上。她妈妈在她十六岁的时候,与她爸爸离婚,带着她改嫁。后爸其实对她很好,但她心上时刻筑起一道屏障。她去下乡后,才开始想念后爸,但是母亲去世后,那条通往家的路就变得遥不可及。
她不愿意自己的儿女命运里也披裹上这样一层疏离。她吃过的酸果,没有必要再让自己的儿女咀嚼一遍。但是一双儿女怎么也看不起自己的混蛋父亲,声言坚决与原生家庭断绝关系。说他们的爸爸是人形动物,是地沟里的老鼠,是世间最无情无义之人。彼此看不上彼此又是惊人的相似,儿女反反复复结婚离婚,儿子三婚五个小孩,女儿二婚嫁给外国人。后来儿女双双出国定居,像极了出飞的鸟,给了她一个空巢。她苦笑自己的宿命,当初她只身到云南插队落户,为了解除孤单,她草草地找了在云南滞留的丈夫许大志,双双回到许大志的原籍。许大志人穷品劣,给不了她安稳与舒适。而今年至耄耋,再次孑然一身。她的宿命仿佛本来就是六亲缘浅,所依所靠唯有自己。至于儿女,是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近距离的接触者罢了。
楼道里渐渐幽暗变得明朗,白昼又回到人间。她坐在自家门口,脑子有些凌乱。寒冷不仅让身子受罪,还让脑回路变得浑浊不堪。她一会儿祈求时间过得快一点,等到上班去找物业帮忙,或者找个人约请开锁的师傅上门来。她想应该弄几把备用钥匙,挂在地下室的地方,如若再发生这种情况,容易够出钥匙。有备无患,幸福之门才会畅通无阻。
绝望的尽头是希望。
突突突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来。继而身穿黄色外卖衣服的小哥主动与林芳菲打招呼,问她穿着这样单薄究竟为什么。她便说了自己的窘状。外卖小哥笑了,说,大姨,您就住在我的对门啊?他问林芳菲关窗户没有?林芳菲说关着没插插销。外卖小哥说他有办法。只见外卖小开了自己门,他让林芳菲进门,林芳菲说不了。她就站在外卖小哥的门口。因为寒冷,林芳菲从嘴里冲出的每一个字都颤抖不已。
外卖小哥并不勉强礼让。他进得自家,虚掩着大门,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出。不一会儿,林芳菲的大门打开了。
幸福之门开启,林芳菲如释重负地卸下了心理包袱。此时此刻,林芳菲的上下牙打仗更见激烈。她冲进家门。
外卖小哥冲着林芳菲的背影告诉她,他是从自家窗户扒着墙壁过去的。
林芳菲走出家门的时候,对门的外卖小哥正要关上自家的门。看见林芳菲穿着卡其色羊绒大衣,就说大姨这下不冷了。林芳菲这才开始正式道谢,说想想又有点后怕,四楼不算矮吧,没有防护措施的情况下,总归有些冒险。她问外卖小哥吸烟吗?她说自己有一条将军烟,再不抽了它怕是要过期了。外卖小哥憨厚地笑笑,说大姨您留着用吧,我不吸烟。
林芳菲没话找话地与外卖小哥寒暄,中心议题就是小哥有飞檐走壁的本事很了不起。外卖小哥说没什么。他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说有一次有一个大姨出门倒垃圾,也是带上了门没带钥匙。他正好到那个楼洞里送餐,他自告奋勇替她开门。但对门邻居不配合,说什么也不让从他们家里爬。人家不同意没办法,他就抱着水管子往上爬,最后替大姨打开了门。外卖小哥的脸上满是骄傲与自豪。
外卖小哥很健谈。林芳菲就要组织语言回应,就听三楼有个女人说,大清早的嘁嘁喳喳干什么?别人上了一夜的班,刚刚回家躺下呢!
林芳菲就打手势示意外卖小哥别高声。外卖小哥会意,挥挥手就要关门。林芳菲前趋两步,问外卖小哥叫什么名字。他告诉林芳菲他叫许万里。已经关上门了,重新打开门告诉林芳菲,说自己是跟着后爸姓的。林芳菲并没有打算向问外卖小追问他后爸的名字叫什么,外卖小哥却主动告诉了林芳菲自己后爸的名字。
许大志。
仿佛有一记敲心锤猛地落下,林芳菲心中不由一颤。幸福之门的对面,原来也是他人的幸福之门。幸福对幸福,却并不一定曲径通幽。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许多蛛丝马迹的牵连,绕啊绕啊就绕道命运里,刻意躲也躲不开。
林芳菲背靠着大门。幸福在门的那边,在她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