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忆】旧梦新歌(散文)
2020年春夏之交的一天下午,偶然看到朋友圈的一条消息:《云南省又有31个贫困县脱贫摘帽》。迫不及待地点开,以最快速度找到“丽江市永胜县”,猛然之间,胸中卷起波澜,泪水模糊了双眼。
一个星期之后,和县融媒体中心的几位同仁一起,走进阔别多年的第二故乡,从前叫“东风”的鲁地拉镇(因金沙江中游“一库八级”水电开发中的鲁地拉电站在东风乡境内而改名)。在为期三天的采访中,胸中的波澜壮阔汹涌,一次又一次化作热泪。透过朦胧的泪光,我看到当年的旧梦,终于在这里变成现实,谱写成一曲“踏平坎坷成大道”的颂歌。
这片偏远贫瘠山野,跟我有着解不开的缘分,这里是我人生远行开始的地方。在这里,我得到了人生中最宝贵的一笔精神财富——吃苦耐劳,积极进取,坚韧不拔,一往情深。从东风走向远方之后二十多年间,我的心、我的梦,时常会回到这里来,隐居修行、康复疗养。今天,在终于如期实现脱贫摘帽之际,我又回到这里,管中窥豹,以点带面,见证脱贫攻坚的伟业和奇迹。
一、两代人的缘分和梦想
我和东风的缘分,从我的父辈就已经开始。我的父亲,在东风乡工作了整整二十年。父亲的工作,需要经常下乡,二十年如一日奔走在崇山峻岭之中。父亲当年最大的梦想,就是从乡政府驻地到各行政村之间,能够有一条可以骑自行车的道路,或者有一匹可以代步的“公马”或“公骡”(此“公”乃公车之“公”)。父亲的梦想,一直到他二十年后调到家乡工作都没有实现。直到我在东风乡工作期间,当时已年近五旬的乡党委书记和乡长,才终于各自有了一匹令一般干部职工眼红眼热的“公骡”。在家乡工作的十多年间,没有享受过“公骡”待遇的父亲,骑遍了“永久”“飞鸽”“凤凰”等各种品牌的自行车。
父亲从东风调回故乡工作后不到七年,我又踏着父辈们的足迹,来到这片仍然是人背马驮、刀耕火种的蛮荒山野,成为了一名人民教师。
跟父亲相比,我的梦想太多,多到许多曾经的梦想如今已想不起。大多是些自私自利的想法,上不得台面。我当年最大的梦想,一是学校能通电,漫长的夜晚不用黑灯瞎火地为煤油断供发愁;二是工资拿到两千,“恩格尔系数”降到百分之五十以下,让我不用为了接济学生、接待朋友和购书而捉襟见肘。我的这两个梦想,一直到我从东风中学调永胜报社工作时都没有实现。
还有一个上得了台面的朴素梦想,就是东风人民能够像家乡人民一样吃饱饭,人人都有两套以上的换洗衣服穿。我从来没有长期挨饿的直接体验,但对“没有衣服穿”,却有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几十年来一直反复出现在我的噩梦里。
那是我刚参加工作后的第一次家访。为动员适龄儿童来上学,我只身来到隐藏在深山旮旯里的一个小山村。当我听到第一声狗叫,就凭经验判断出,这个村子里的狗,绝非一般只会呲牙咧嘴虚张声势的看家狗。马上选择好位置,紧握着那根特意准备的结实的拐棍,摆好姿势,正准备对付几条狂吠着朝我飞奔而来的大狗小狗时,突然看见十来个衣不遮体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人半裸,小孩全裸,像一群突然受到惊吓的野兽,惊恐万状地躲进屋后的灌木丛和树林中去了。
一个裸着上半身,穿着一条齐膝短裤的中年男人,畏畏缩缩地朝我走过来,把围攻我的几条狗赶走。在跟那个男人像哑巴跟聋子对话一般的艰难交流中得知,整个村子好像有二十多个人,有一半以上的人没有大名,只有小名或绰号,有将近一半的人没有一套完整的衣服,几乎所有大人平时都是半裸,小孩子基本是全裸。
虽然我此前曾经见识过令人触目惊心的赤贫,但还是被那群四处躲藏的男女老少吓得不轻,比那几条像狼一样凶悍的狗带给我的惊吓更甚。除了那个村子气候比较炎热,我找不到任何理由,安慰那群没有衣服穿的人给我带来的惊吓和伤害。那种刻骨铭心的惊恐和伤痛,反复出现在我的噩梦中,我在梦中变成了一个在光天化日之下没有衣服穿而像受惊的野兽一般四处躲藏的野蛮人。
2015年春节期间,我回老家看望父母。在吃晚饭的时候,父亲突然跟我谈起“脱贫攻坚战”,说是党中央、国务院几天前发布决定了,要在2020年实现所有贫困人口不愁吃、不愁穿。我补充说,除了吃和穿,还要保障住房安全、基本医疗和义务教育。父亲有些兴奋,又有些怀疑,说:短短四年时间,像东风那样的地方,怕是很难。又说:要是连东风那样的地方都能够人人不愁吃不愁穿,离实现“中国梦”也就不远了。当年做梦都想不到的事,说不定马上就摆在眼前……
二、书记乡长眼中的热泪
在正式打响脱贫攻坚战的之前,东风一直是全市、全省最著名的扶贫攻坚乡。全乡九个村委会均属深度贫困村,共有一万二千多人,其中傈僳族人口占总人口的百分之九十以上;有建档立卡贫困户两千多户近八千人,贫困发生率高达百分之七十。新中国成立之后数十年来,这里一直主要依靠救济式扶贫维持贫困人口的基本生存,全乡大部分地区基本处于原始社会自然经济状况,人背马驮、刀耕火种,点松明、饮河水,食不果腹、衣不遮体,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有到过深山之外的坝区集镇,许多地方随着自然生态的不断恶化逐步丧失了基本生存条件,是全市、全省脱贫攻坚战中最难啃的“硬骨头”之一。
时光流转,我离开东风多年后,工资拿到两千的梦想虽然还没有实现,但已经不再捉襟见肘。但那个东风人民能够人人有饭吃、有衣穿的梦想,仍然迟迟看不到希望的曙光。
2005年夏天,我以记者身份随时任中共永胜县委书记到东风乡调研,其中有一个看望慰问困难老党员的日程安排。那名困难老党员就住在东风乡政府驻地附近,县委书记弯着腰走进老党员住的那间低矮破败的茅草屋。约五分钟后,书记扶着一位破衣烂衫、腰弓背驼、年近八旬的老党员走出茅屋,我举起相机,拉近镜头,猛然看见县委书记的眼中,闪烁着泪光。当得知困难老党员连盐巴、茶叶的需求都很难保证时,书记已经无法控制奔涌而出的泪水,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尴尬而愧疚地伸手抹泪的镜头,长久地铭刻在我的记忆中。上车之后,我听到县委书记说了半句话: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
县委书记眼中的热泪,令我想起多年前,那位在东风公路通车典礼痛哭失声的毕乡长。那是1998年10月,经过多年奋战之后,永胜县、也是丽江地区的最后一条通乡公路——东风公路,才在历尽千难万险之后开通。在东风公路通车典礼上,毕文俊乡长在致辞过程中情难自禁,在主席台上痛哭失声,现场无数人为之潸然泪下……
有人说,世界上最纯净的水,是人的泪水。我想,这最纯净的水,也是世界上内涵最丰富、外延最宽广的性灵之水、生命之水。透过县委书记愧疚的泪水、毕乡长感奋的泪水,我看见无数人为着一个绿春播种、金秋收获的朴素梦想,前赴后继一路走来,披荆斩棘踏平坎坷,风雨兼程岁月如歌,终于在春深花繁、瓜果飘香的2020年5月,实现了无数人以移山填海的精神为之奋斗不息的梦想——我们脱贫摘帽了!
三、从穷乡僻壤到大道康庄
脱贫攻坚战正式打响之后,因多年从事新闻采编工作养成的习惯和与东风的特殊情缘,我一直很关注鲁地拉脱贫攻坚的进展情况,看过许多报道、材料和微信朋友圈关于鲁地拉的图片和文字,当了解到祖祖辈辈为之流汗流泪流血的“两不愁”已在脱贫攻坚五年间逐步实现,道路、水利、电力等基础设施极大改善,“一方水土养不活一方人”的问题得到妥善解决,住房安全大改观,生产发展,教育进步,医疗服务水平提升,人口素质提升……就感到由衷地欣喜,我殷切地期望着脱贫摘帽的那一天,到魂牵梦萦的第二故乡去走一走,看一看。
正值县委宣传部组织相关单位集中开展脱贫攻坚成效宣传,我是其中一员。在雨后初晴、万物生长的初夏,我们驱车来到这片曾经的穷乡僻壤,如今的大道康庄。
在鲁地拉镇东红村委会阿恶村、麦叉拉村委会亚多扒村,我亲眼见证了父亲五年前说过的话:当年做梦都想不到的事,说不定马上就摆在眼前!
我们的第一站是东红村委会阿恶村。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当年大名鼎鼎的“牛崽子只能抱进去养,长大后就出不来”的地方,当年阿恶通达条件之恶劣,在通达条件本来就十分恶劣的东风可谓首屈一指。如今,已经基本丧失生存条件的阿恶村三十多户一百多人,已整体搬迁到金沙江边新建的安置点,那里叫“皮拉海”。
与金沙江直线距离不过三百米的皮拉海,当年是一片因严重干旱缺水而令人望而生畏的贫瘠之地,我的一位在皮拉海小学教书的“老东风”同事,就是因为无法忍受跟猪鸡牛马同在一个臭水塘里抢水吃,而离岗跑回了老家去喝井水。因此当我沿着可以通行车辆的村道走进焕然一新的村庄中时,最吸引我眼球的,不是村口的公共厕所、公共洗澡间,不是人均二十多平米的崭新砖混结构住房,不是停在村道中的两辆私家轿车,不是太阳能路灯,不是墙壁上的字画,而是通到家家户户门前的自来水管道,还有摆放在水池旁边的洗衣机。我打开水龙头捧了一捧清凉的自来水,做出“刮目相看”的动作冲洗去流出眼眶的热泪。
离开皮拉海安置点,驱车来到那个“连大点的牛都出不来”的地方远远观望。阿恶村原址已完成拆旧复垦,光伏提水的管道,从金沙江直上数百米四散分布,将曾经没有出路、长期干旱缺水的阿恶村包围其中,江水碧绿,高山巍峨,果树新绿,作物生长,生机蓬勃……
在麦叉拉村委会亚多扒村茅草房杈杈房和D级危房改造集中安置点,宽阔整洁的村道、整齐划一钢混结构房舍、配套的圈房、比县城的公厕设施更完善、更卫生的WC……又一次令我刮目相看恍若隔世。
我曾在麦叉拉中心小学教过两年书,当年亚多扒有个一人一校的校点,为了防止一位刚从丽江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亚多扒学校教书的同事忍受不了孤独、像皮拉海那位忍受不了跟猪鸡牛马同在一个臭水塘里抢水吃的同事一样逃回老家,我曾到亚多扒学校陪他住过几个晚上。当年的亚多扒几乎都是茅草房、杈杈房,学校也不例外。那天晚上临睡觉前,那位同事从枕头底下取出一个自制的头罩戴在头上。头罩是用一件衬衣缝制的,像一个口袋。问他为什么要戴头罩睡觉,他指着到处是裂缝和洞穴的墙壁告诉我,蜈蚣、壁虎、蜘蛛、老鼠之类,经常会从那些裂缝和洞穴中爬出来,他晚上睡觉的时候已经被咬过两次了,一次被老鼠咬了鼻子,一次被蜈蚣咬了耳朵。我估计这位喜欢夸大其词的同事所说的“咬”,可能只是“爬”或“抓”,但也吓得我用衬衣包好了头才敢睡觉……
当天是星期六,在一个村民家,看到一个在麦叉拉中心小学读书的小姑娘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电视。公路通达后,麦叉拉当年一师一校点全部撤消,学生全部集中到中心小学读书。我感慨万千地在安宁秀美的大道康庄中溜达,恍如世外桃源般的亚多扒安置点已经找不到茅草房和杈杈房,蜈蚣、壁虎、蜘蛛、老鼠之类,当然再也找不到可以随意出入的墙壁裂缝和洞穴。转到一户人家的屋后,猛然看见一条大狗,正在离我两、三步远的一张台球桌下午睡,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我对山区狗们的凶悍多有领教,素来警惕,马上倒退几步,想找几个石头或一根棍子之类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那条大狗只睁眼看了我一眼,像跟熟人打招呼一样摇着尾巴打了个呵欠,便又倒头睡去。
抚今思昔,在感佩脱贫攻坚以来“敢教日月换新天”“天翻地覆慨而慷”伟大功业的同时,也想起了在这片贫瘠的土地前赴后继默默奉献的无数前辈。其中有一位,就是我此行最想见到的毕文俊老乡长。
四、一往情深的毕老乡长
毕文俊老乡长是我心目中所谓“东风精神”的代表人物。我心目中的“东风精神”,概括为十六个字:吃苦耐劳,积极进取,坚韧不拔,一往情深。我最看重的,是与前面三个词组十二个字似乎不是同一类别的最后四个字:一往情深。“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每次想到毕老乡长,都会想起艾青这句被人无数次引用的诗,想起他在东风公路通车典礼上泪流满面致辞的情景。
土生土长的毕老乡长已退休多年。多年不见,毕老乡长风采依旧,黝黑,壮实,笑容灿烂,声音洪亮,神采奕奕,握手时手劲很大,用结实的牙齿轻松地开啤酒瓶盖。擅长言谈的毕老乡长已经知道我们的来意,寒喧过后就直入主题,用他那别有韵味的口音和表达方式,向我们滔滔不绝地讲述起他的传奇经历。
毕老乡长所讲的人和事,我大多听别人讲过,或在别人写他的文章中看过。记忆最深的一篇文章叫《东风骑士》,其中就写到毕文俊乡长骑摩托车到丽江参加人代会,散会时天已黄昏,接到乡政府办公室电话,说一位县领导第二天要到东风乡调研,问他能不能赶回来。毕乡长二话不说,一口气骑车七个小时连夜赶回东风乡政府。
原文较长,删了一半。编辑老师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