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花香】木匠四爸(散文)
四爸是个木匠,一辈子算是个能人。前一阵地里的麦子没法按时播种,他总在琢磨办法,想早点把麦种下去。
他身体结实,不知是一辈子盖房锻炼的,还是这几年保养得好,反正从没见他吃过药。用他的话说,好几年没和医院打过交道,更别说住院了,连伤风感冒都没有过。
虽说叫四爸,他其实只比我大两岁。我们一起上学、一起玩耍、一起给猪拔草,只要凑到一块儿,就没大没小地玩闹,早没了辈分差别。用父亲的话说,这就是“古碌客找到眼眼客了”(指两人脾性相投)。
四爸一辈子给人盖的房,说夸张点,至少能把晁留村围一圈。方圆百十里地,一提起他,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还有人更夸张地说,要是把他放到那个的年代,连西安钟楼他都能盖起来。
就我所知,四爸是个很灵醒(聪明)的人。父亲曾对我说:“你四爸是个头顶一拍、脚心都动的能人。”全村人没有不服他的。
四爸上学时淘气,脑瓜子却灵光。《三字经》《四书五经》,他读三四遍就能记住,就是贪玩。那年学校比赛,他滚铁环、打陀螺、踢毽子,都拿了前两名。
中学毕业后,他在家闲了一年。四爸的父亲(三爷)看他手脚灵巧、脑子活,就想给四爸找个房木匠师傅,让他学盖房,以后也能混口饭吃。
四爸自小就爱琢磨新鲜事,喜欢玩别人不玩的东西,听了三爷的提议,一口就答应了。
过去人把木匠分两种:一种是房木匠,专门负责盖房、搭木架、修门楼;另一种是板渣木匠,专门给人做箱子、柜子、门窗和桌椅板凳。
三爷让四爸选,四爸刚从学校毕业,正是爱蹦爱跳、喜欢往高处去的年纪,没多想就对三爷说:“学房木匠。”
这四个字,注定了四爸的一生。
三爷打听了方圆几个房木匠,最后选了本村手艺最好的杨师傅。
那是个秋天,秋高气爽,丰收的果实挂满枝头:玉米熟了,饱满的棒子惹人眼红;高粱红了穗,十多亩连成一片;地里时不时有鸟儿飞起啄食,谷子也垂下了金黄的长穗;路边不知谁家种的一小块芝麻,芝麻角挤在一起,也泛了黄;门前核桃树上的核桃熟了,隔三差五往下掉着。
三爷跟杨师傅说好后,当晚就带四爸去拜师。按农村风俗,三爷备了四色礼——一瓶好酒、一条好烟,还有些副食点心,都是挺贵重的东西。另外,三爷还炒了三个菜:一盘纯肉、一盘粉条、一盘炒辣椒。
三爷让四爸端着菜,自己提着礼品,一起去了杨师傅家。
杨师傅在家等着,他排行老二,和三爷是平辈,按辈分,四爸得叫他二叔。
一番寒暄后,杨师傅正式收四爸为徒。按行业不成文的规矩,三年内杨师傅不给四爸开一分钱工钱,三年期满后,报酬才按大工算。不过学徒期间,主家给的礼品四爸可以收下,除了没工钱,其他待遇和大工一样。
三爷倒不图这些,只盼着娃能学好手艺,以后有的是挣钱机会,自家也能方便些。
那些年农村盖房的人多,正好缺人手,四爸第二天就跟着杨师傅上工了。
四爸年轻,好奇心强,又喜欢这行,学徒时总爱往高处去,专挑最危险的活干。工头杨师傅很满意,觉得有这么个得力的小伙,没什么解决不了的事。
每家盖房都不一样,地形、房屋结构参差不齐,各有特色,更重要的是各家经济条件不同,用的材料也不一样。杨师傅总是手把手地教四爸。
尤其木头,很多都是弯的,用农村的话说,“跟龙王爷的腿一样”。但老话说得好,“弯木头,端匠人”(再弯的木头,好匠人也能把修得周正)。
有段时间,四爸累得不想干了,好几次跟我打退堂鼓。我劝他好好学,说以后还等着他给我盖房呢。
听了我的劝说,四爸又打起了精神,干活也更用功了。本来他就爱琢磨,这下更是如鱼得水。第二年的一天,杨师傅没上工,盖房的木料和椽子都已备好,就等着他来解决几个难题。结果杨师傅捎话来,说不来了,要么停工,要么让四爸想办法。
四爸那时正是干劲十足的时候,有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闯劲。他和其他人商量,在地上用棍子画图纸,还坚持“宁叫挣死牛,不要打住车”(宁可多费力气,也不能耽误干活)的原则,最后把所有问题都解决了。杨师傅知道后,对四爸刮目相看。
四爸手艺好,村里人都知道,没人不服的。那年下连阴雨,村里的路都是土路,一下雨就泥泞不堪,去学校的路也一样。四爸的儿子刚上三年级,回来跟他说,看见有小孩穿木头做的“泥梯”(雨天套在鞋上防滑的木鞋)。四爸一听,说这是小菜一碟,当天就做了两副,一大一小,给儿子和女儿各一副。
儿子穿到学校,不光吸引了同学,还引来了不少老师——四爸特意在泥梯前面刻了个小虎头,走起路来像老虎开道,虎虎生威。
后来好多学生家长都来求四爸做,我记得最后他做了三副,一副卖了十五块钱。等天放晴了,四爸忙起来,就不再做了。
四爸心灵手巧,原定三年的学徒期,他两年就出师了,能独立接盖房的活了。杨师傅提前找到三爷,说要给四爸开工钱,而且比其他大工略高些。其实杨师傅也精明,怕四爸手艺学成了,要么走掉,要么自己单干。
一年年过去,四爸在这行做得风生水起,找他盖房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宁可把盖房的事推迟几个月甚至一年,也要等四爸。一来是四爸年轻,二来是他头脑灵活,大家都信得过他。
老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年,杨师傅不小心从房上摔下来,摔折了一条腿,住了好久的院。加之年龄不惹人,就把手里的活都交给了四爸。没办法,四爸就这样接了杨师傅的班。
后来我攒了点钱,批了一块宅基地,请四爸给我盖了栋二层楼,还加了个厨房。
人常说,“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我舅家隔壁也在盖房,我去看了一眼,那活儿粗糙得没法说。我心里暗自庆幸,幸亏找对了人,就算我俩关系好,也得凭手艺说话。
“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我知道四爸为我的房尽心尽力了。我常看见他吃完饭不休息,在工地里东看西量,琢磨细节。打混凝土浇灌时,他穿着高腰雨鞋,在现场指挥大家干活。
按我们这儿的规矩,房盖好后要“谢匠”——除了给出力的大工、土工管一天三顿好饭外,还要每人给价值三十到五十元的礼品。
给所有人都送完礼品后,当晚我又提了两瓶好酒、两条好烟,还有些食品,专门去感谢四爸。
见面后,四爸说什么都不肯要。我们聊了大半夜,临走时我硬把东西留下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不由得在心里念叨:四爸,真是一位可亲可敬的好木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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