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小事】】说书人(散文)
沉寂了一个冬天的村庄活了过来。远远地,从大街上的十字路口传来阵阵大鼓声,鼓点纷纷如雨。漆黑的夜色里,我站在院门外,听着,听着,血管里血液逐渐开始沸腾,由不得自己的脚步,避开大人的眼,一路飞奔。
那晚,月光的确不甚明亮,可丝毫不影响我奔跑的速度。不夸张地说,有没有月光无所谓,我可以闭上眼睛且准确无误地抵达我要抵达的地方。我知道,一路上,哪里有颗树,哪里有个坑,哪扇门前卧条咬人或不咬人的狗。
黑影里,说书人翘着二郎腿,一手舞动着鼓锺敲打着牛皮大鼓,一手打着铜板。大鼓在鼓锤下跳动,如一匹战马,发出亢奋的嘶鸣。铜板声脆,与鼓声齐鸣,在沉沉的夜色中交织在一起,神秘而迷离。不知不觉中,世界变小了,只有舞台那么大。
说书人或说或唱,沙哑的声音抑扬顿挫,娓娓道来,在讲述一个有趣的故事。孙膑与庞涓拜师学艺,鬼谷子王禅老祖如何如何考验他们俩。我蹲在地上,两肘拄膝,手托下巴,像只石猴。
散场时,已是半夜。大家不甘心,唏嘘着,议论着散去。唯有我,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其他的是中年男人或老头。大人们智慧,搬着小板凳来,又搬着小板凳去。我是无板凳一身轻,默默无语,站起身,活动活动发麻且冰凉的腿,定了定神,绝尘而去。
第二天,清晨,老切牙带着说书人站在我家院门口。奶奶听到声响,颠着小脚从锅屋里出来,又颠着小脚从粮仓里舀了一瓢麦子赶到院门口。金灿灿的麦子倒进老切牙拎着的蛇皮口袋,奶奶绷着脸,显然,她是有点心疼粮食了。
老切牙的两颗门牙往外龇,光棍一个,不务正业,很让村庄里的人看不起。他年轻时有过女人,却因为和一个寡妇相好,硬生生把女人赶走了。待寡妇的儿子长大,寡妇顾及起了颜面,怕儿子不好做人,与老切牙断了来往。
人贵有自知之明。老切牙并不以为别人不待见他,做人高调,倘若腰包里有了点钱,总爱当着众人的面数了又数。当然,他好吃懒做,有钱的时候不多,数钱的机会也不多。
说书人姓蔡,大家都叫他小蔡,三十多岁的样子,不高不矮,不胖也不瘦,白白净净的。他没有像其他的说书人那样,风一样地来,又风一样去了。他和他的家人,在村庄里住了下来。
说书人大都独来独往,飘忽不定,拖家带口的说书人,唯有小蔡。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人活着,不容易,谁有谁的难处。小蔡俩闺女,一个儿。儿最小,约摸两三岁的光景。也就想要个儿子,他背井离乡,东躲西藏。
老切牙天天泡在古城茶馆里。小蔡在茶馆里说书。一来二去,他俩就认识了,成了朋友。老切牙还算义气,两间屋让出一间给小蔡一家人住。两间屋是通着的,在中间拉了个布帘子。
小蔡人长得干干净净,小蔡的女人却长得不怎么样。不怎么样不是因为个子,也不是因为身架不行,主要是因为她的鼻子。鼻头是掉了又补上去的一疙瘩肉,不挺,颜色较黑,整个脸也就没有了生机。
女人识字。小蔡不识字。女人躺在床上,手捧《十二金钱镖》,只须读一遍,小蔡便记下了。
我没有听过《十二金钱镖》,只听过他说的《孙庞斗智》。《十二金钱镖》是他在古城茶馆里讲的。茶馆里人多,十里八里的闲人在茶馆里喝茶听书。书讲到热闹处,小蔡高声唱,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我下回慢慢分解。
无君子不养艺人。听书的人自然心里明白,又要赏钱了。于是,你五毛,他一块,钱哗啦啦扔到一面铜锣里。那面铜锣从来曾敲过,只作盛钱用。
我曾读过一本哥哥从小蔡那借来的小说《洪武剑侠图》,书很新,有着清新的书香味。正值桃子成熟时节,我躺在桃园里的一张破凉席上看小说。厚厚的一本书,不几天便看完了。当然是囫囵吞枣,遇到不认识的字,也懒得查字典,看着那个字像啥便读作啥,一顺而过,不管它对不对。也正是如此不严谨的读书态度,我现在依然是错别字老先生。至于《洪武剑侠图》讲了什么,由于年代久远,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说书的时候,小蔡喜欢钓鱼。小蔡钓鱼与别人不一样,只钓大鱼,不钓小鱼。长竿,长线,大钩,钩上挂的面团大过小孩玩的玻璃球。一竿子甩到河中央,他躺在河边的草地上晒着太阳打盹儿。
小蔡时常空手而归,偶尔也会拎一条五六斤或七八斤重的大鱼。有人不无羡慕地问,小蔡,为啥你能钓到大鱼呢,而我怎么不能?小蔡笑着说,钓鱼不能急,要等,放长线,才能钓到大鱼。
我曾经用他的竿钓过两条黑鱼。竿是竹子的,一节套着一节,可收缩,可拉长。黑鱼劲大,也凶猛。钓第二条黑鱼时竿断了,我慌慌张张下水把竿捞上来,一斤多重的黑鱼依然没能够脱钩跑掉。之后,我很赞叹小蔡的鱼钩好,小蔡的鱼线也结实。
小蔡的书说得好,活灵活现,绘声绘色。曾经,我试着偷偷模仿过,声音涩滞,总不是那种味道。有人说,要想学会大鼓调,要先学会绵羊叫。一番努力,绵羊叫我学会了,大鼓调依然不伦不类。
我脸皮薄,心不诚,未曾向小蔡请教过。我呀,什么都想做,什么也没做好,如同三心二意的小猫,不好好钓鱼,一会儿捉蝴蝶,一会儿捉蜻蜓。写文亦是如此,三分钟的热度。人这辈子,唯有一门深入,心无旁骛地深耕细作,方能攀登至不凡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