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梦初醒。天光已大亮，刺得眼睛生疼。
　　 我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梦。
　　 碧虚河边空空荡荡，余下凌乱的草丛和几片暗褐色的、已经干涸的血迹。
　　 不远处传来喜庆的喧闹声，我站起身循声望去，只见猎户曲二正扛着那条熟悉的、却已僵直冰冷的白鳞蛇尸，绕着村庄，在敲锣打鼓的村民面前昂首阔步，像极了一位英雄。
　　 他一定以为自己是英雄。
　　 蛇尸上那抹鲜红的衣裙不见了，只剩下毫无生气的白。
　　 万念俱灰，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我瘫坐在泥水里。
　　 “别哭……”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带着熟悉的腔调，钻入耳膜。
　　 是灵儿！我猛地抬头。
　　 “水里……石头下……”
　　 我连滚带爬地回到血迹附近，疯了似的翻找。终于，在被水流冲刷得圆润的石头缝隙里，摸到一块色泽金黄的琥珀。里面封着一道淡淡的、蜷缩着的白色虚影，细看来正是灵儿的模样。
　　 我痴痴地看着，泪滴垂落，漾在纯净的琥珀上，灵儿的身影更加缥缈。
　　 “阿娘……给的……护着我一丝魂魄……”灵儿的声音断断续续从琥珀中传出，轻得像风，“带我去……找阿娘……碧虚源头……”
　　 我紧紧握住琥珀，贴在心口，那里冰凉的触感让我有了新的支撑。
　　 “好，我带你回家。”
　　
　　 二
　　 依着灵儿魂魄的指引，我逆着碧虚河向上游走去。
　　 山路崎岖，荆棘遍布，渴饮山泉，饥食野果。
　　 手中的琥珀时而微热，时而冰凉，仿佛感应着灵儿的情绪。
　　 越走水流越急，山林也愈发幽深古奥。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一道瀑布如白练垂落深潭，潭水幽深碧绿，深不见底。
　　 潭边站着一位身姿窈窕的女子，仿佛和这瀑布、这潭水一样，亘古以来就在那里。身着紫色长裙，容颜绝世，眉宇间散发出威严的气息。她看着我从林中走出，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琥珀上。
　　 “给我。”她声音清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递上琥珀：“您……就是灵儿的母亲？”
　　 女子没有回答我，轻轻摩挲着琥珀，竖眸中的愤怒与悲伤如波涛汹涌。但在看向我时，又强行压抑下去。
　　 “谢谢你送她回来。”她语气稍缓，好像知晓了全部的故事。
　　 “我叫紫幽。”
　　 紫幽夫人款待了我一席山珍灵果，态度礼貌却疏离。末了送我离开源头。
　　 “这里不属于你，人类的村庄也不该属于她。走吧。”
　　
　　 三
　　 我刚回到村庄没多久，就发现天色骤变。暴雨倾盆直下，碧虚河也失去了往日的温柔，河水浑浊狂暴，汹涌上涨，冲击着堤岸和农田。村民们惊慌失措，在村长的指挥下，拼命用沙袋、石块加固河堤，但形势依然岌岌可危。
　　 “七十年了！七十年没见过这么大的水！”须发皆白的村长捶打着胸膛，老泪纵横：“这不是天灾，是河神发怒啊！”
　　 “快，快和我一起去请古松道长！”
　　 村民们搀扶着他来到山腰的道观，我也悄悄跟了上去。道观无名，草木侵门，香火稀薄。院中并排两棵巨大的松树，一棵枝叶繁茂、苍翠欲滴，另一棵却早已枯死，只剩光秃秃的树干指向天空，像一声无言的叹息。
　　 一位老道士从观中走出，身形枯瘦，却站得笔直。须发皆白，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如同老树的年轮，但双目却清澈有神，平静而深邃，仿佛看透了数百年的光阴。
　　 村长抛掉拐杖，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古松道人叹了一口气，望着山下巨龙般的河水：“冤有头，债有主。此乃碧虚河源紫幽夫人丧女之怒。”
　　 “交出凶手，或可平息。”
　　
　　 四
　　 村民们面面相觑，原来猎户曲二这两天已不见踪影，想必是见势不妙，心内害怕逃走了。
　　 恐惧在人群中蔓延。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曲二的女儿！把他女儿曲宁交出去！”
　　 疯狂的村民们赶到曲二家中，绑住曲宁推到河边，说要献祭给河神。曲宁刚满十二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吓得瑟瑟发抖。古松道长嘴唇颤动，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终究没有阻止。
　　 不知过了多久，狂风卷着水汽，紫幽夫人的身影在河面凝聚。她已换上一袭黑纱，看也没看惊恐的村民们，那枚琥珀凭空出现，缓缓顺着河水飘到了我的脚边。里面灵儿的虚影更淡了。
　　 “她的魂魄即将消散。”紫幽夫人空灵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轻颤：“帮我劝她，占据这女娃的身体。这是她唯一能活下去，而且以她喜欢的人身快乐活下去的机会……”
　　 我温柔捡起琥珀，不知觉已泪流满面。良久轻唤一声：“灵儿……”再想开口，却不知道如何说起。
　　 琥珀微微发光，灵儿的声音虚弱而坚定：“不……阿娘说服不了我，你……也不能……哪怕是你。如果那样……我就不是我了。掠夺他人的身体，和吃人……有什么分别？我的生命……和她的生命……又有什么分别？我不要……”
　　 我泣不成声，却勇敢抬起头。
　　 “夫人……尊重灵儿的决定吧。”
　　
　　 五
　　 夜色渐深，漫天的风雨暂时停滞下来。
　　 一轮满月升起，清辉洒落。
　　 炊烟袅袅升起。在我和灵儿初见的地方，我烤了一只野鸡，香气依旧。我、琥珀中的灵儿，以及被村民遗忘的曲宁，围坐在一起。我讲人间的故事，灵儿断断续续说着妖界的趣闻，曲宁睁着大眼睛，忘记了害怕，不时发出惊叹。
　　 紫幽夫人和古松道长隐在不远处的树林里，静静听着这跨越了人妖界限的夜谈。
　　 天快亮时，消失数日的曲二狼狈地跑了回来，看到曲宁安然无恙，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求大家放过他们。
　　 古松道长走到曲二面前，枯瘦的手指轻轻一点，曲二身躯一震，缓缓软倒。
　　 “为什么？”曲二满脸不解与不甘：“我不过是杀了一只妖，为民除害！”
　　 古松道长看着他，眼神深邃如古井：“你错了。杀人偿命。”
　　 琥珀中的光芒彻底黯淡，灵儿的虚影如轻烟般飘起，依依不舍看向慈溪山，看向碧虚河，看向紫幽夫人和我。吃力地挥挥手，消散在半空中。与此同时，那具白鳞蛇尸在柔和的光晕中，化为了灵儿穿着红裙的人形模样，面容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
　　 紫幽夫人发出一声哀鸣，一阵淅淅沥沥的细雨洒落山野。洪水随着细雨迅速消退。
　　 古松道长看向死不瞑目的曲二：
　　 “她救了你女儿。有救人之心，她已是人。”
　　
　　 六
　　 无名道观残破如故，只是旁边多了一间小小的龙女庙，神龛里塑着灵儿的雕像，倒也香火不断。
　　 我又一次带着香喷喷的烧鸡，坐在灵儿身边，自言自语，一说就是大半天，直到夜幕已深。
　　 山路难行，想着去道观借宿一夜。柴门不掩，只见古松道长枯坐在青灯前，灯光摇曳，他的身形愈发显得干瘦，手背的皮肤纹理如同老松树的树皮，皲裂而坚韧。听我说完来意，他慈爱的笑着站了起来，帮我安排住处。
　　 “我不知道教她变成人，到底对不对。”说起灵儿，他忽然道。
　　 道观的飞檐挑向天空，他站在观中，我一刹那竟有错觉，仿佛他就是院中那棵历经风雨却依旧挺拔的苍松，而旁边那棵枯死的是他逝去的挚友。
　　 “孩子，但无论怎样，对离去的人真正的珍惜，就是照顾好自己。带着她的愿望，帮她多看看向往的人间烟火。”
　　
　　 尾声
　　 后来，我依旧在山间奔跑。捉鱼捕虾。
　　 偶尔也枕在石头上想读书，只是没读几页就总是昏昏睡去。
　　 有一天从灵儿身边回来的路上，在碧虚河边，遇到了两条迷路的小蛇。一白一青，手指粗细。
　　 我把鸡腿嚼碎喂饱她们，把她们兜入怀中，带回住处。
　　 “从此以后，你叫小白，你就叫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