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灵】晨雾漫上江堤时(小说)
一
寒冷的晨风掠过宽阔的江岸迎面扑来,在耳畔激起“呼呼”的声响,不时有细如牛毛的雨丝打在脸上,阴湿的感觉从脚下升起,让人不得不跺着脚,以驱散趾头上的刺痛。
满载着各种物资的混装船还停泊在码头上,正等着卸下最后的物品,而昨天就已卸下来的布匹、棉纱等百货此刻正在一个简易的棚子中放着,等着往西山的仓库转运。一长排清一色的板车在江边等着,人们或坐在车把上,裹着味道浓烈的兰花烟叶,或相互摆谈着家常里短,渴望着老天垂怜:千万不要下起绵绵细雨,等着发货人上班,好开始新一天的操劳。
这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一个普通的星期六,南方一个地级市水码头上的情景。等着拉货的板车又称为架架车,架架车构造简单,以实木为架,厚木板为底,再加两个裹了胶皮的大铁轮子,载重能达千余斤,是当下重要的运输工具。
拉板车的人被称为车夫,为了与拉人的车夫相区别,有时会在前面加上“板板车”的定语。
风越刮越大,昨晚就在江面形成的雾气涌上了岸来,让码头上的景色变得有些朦胧。但车夫们却安下了心来。因为这雾一涌上岸,就意味着这一天不会再下雨了。果然没过多久,人们脸上感觉不到雨丝的亲吻了。
十八岁的少年穆俊毅在人群中静静地等着,凛冽的江风吹着身上那件洗得泛白的学生装,在以精壮汉子为主的车夫中,他单薄的身影显得与这个职业不太相符。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来帮着父亲或兄长排队的。其实,要真这么认为就错了,他是真资格的车夫,入这行已经一年有余了。
人们都记得他来那天的情景,四号码头的那位杨副主任亲自带着他来到排队等着拉货的队伍面前。杨副主任对大家说:“他是商业局一位老干部的公子。因家中人口多,父亲又长期生病,生活困难,所以也加入到了拉车的行列中。希望大家今后多帮他一把!”杨主任又给年轻人使了个眼色,穆俊毅赶紧掏出一包带锡纸的“黄金叶”香烟,挨个给大家敬了烟,挨个认了人,这就算是入行了。而其他的人要入行,免不了还得请众人搓上一顿才行。
穆俊毅人虽单薄了些,但舍得下力气干,又爱帮助别人,在结伙拉货去西山仓库途经那个大上坡时,在别的车需要帮助的时候,他总会伸出援手,帮着别人把车推上去。他的这些行为在同行中得到了认可,再加上他是杨副主任带来的,车夫们一般都不和他过不去。
码头上的钟声标志着上班时间的到来。车夫纷纷站起身,等着往自己的车上装货。穆俊毅把车把操在手里,轻轻地感受着车把处的微凉和光滑,心里涌出一种柔软的情绪。他长长地吐了口气,似乎要将因等待而产生的郁闷全吐出去。
从青居场上来的早班划子靠岸了,它停泊的地方离那艘混装船不远。那是它的固定泊位,从船上下来的人或担或挑,带着自己的货物顺着梯坎走了上来。人群中一个穿着件碎花罩衫的姑娘引起了穆俊毅的注意,那不是他的初中同学梁思勤么?这么早,她怎么就从青居场上来了呀?只见她背着一个编织密实的皮背篼,那模样重量还不轻,看来装了不少的东西。青居是地区闻名的香料集散地,青居的冬菜和干米粉也很有名。他想与她打个招呼,问一下她毕业后的情况,可转个眼的工夫,她却隐入了拥挤的人流中。
穆俊毅的情绪并没因这个小插曲而受到影响,他的内心是高兴的。昨天晚上,他终于将借大哥的钱如数地还给了大哥,不光如此,还给嫂子和侄儿侄女都买了礼物。那六十五元钱是哥哥两个月的工资,也是置办这辆全新架架车的费用。当大哥见他铁了心要走拉车运货这条路时,当即提出置办板车的费用由他来出。而生性好强的穆俊毅却说:“这钱算我借大哥的,一年内一定全部还上。”
大哥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再说你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二……是替父母分忧。”
他把“为了你二姐”生生地咽了回去,大哥这么做,是不想让老二太难堪。但大家都清楚他说的是什么。
穆俊毅没有接话,他知道大哥没有说出口的二姐的难处,也清楚他让出的不只是一个就业的名额,更是一种可能的生活方式。
那时,穆俊毅看到二姐的孕肚已经出怀,穿再宽大的衣服都掩不住了。而她和姐夫的脸上都带着几分愧色,似乎为自己得到了顶替父亲卫的名额而不安……而穆俊毅心里想的却是怎么才能让家庭走出眼前的难关,怎么才能把借哥哥的钱还上。
如今,这个压在穆俊毅心底的石头总算搬去了。
货物终于装上了架架车,穆俊毅拉着它来到通往码头上方的陡坡处时,负责牵引的工人启动了绞盘,一条长长的钢丝绳就匀速地运行了起来。从码头到上面公路的坡太过陡峭,满载的架架车很难顺利登顶。为了安全,以前这里增设了一道人力搬运的程序,这一程序既增大了成本,又使得货物转运速度跟不上。于是从去年开始,就在这里加装了绞盘。只要把一根加了木钩的绳子往钢丝绳上一搭,就能借助这机械力顺利登顶。这算得上朝机械化迈出了第一步。
二
穆俊毅拉着满满一车布匹沿着那条长长的下河街走着。周六的上午,街上的行人明显多了一些,看得出大都是些家庭妇女,人们的脸上都洋溢着或浓或淡的喜色,为一家人明天的团聚而准备着。
风仍在刮着,偶有几辆载重汽车驶过,运输着从山里拉回的煤炭。车后扬起的尘土弥漫开来,一些碎纸屑随风打着旋儿。
穆俊毅打算今天拉三趟货物,这样虽累一些,天黑尽了才能回家,但却有差不多三四元的收入。在当下,这个收入超过了市里大多数的正式工。
车夫的活儿累且不固定,有时闲得要命,可能一天都拉不上一趟活。每遇到这种情况,穆俊毅就会把车拉到煤场,帮着那些缺少劳力的居民大妈拉煤,这样也能有些收入。总之,只要肯想办法,还是能挣点辛苦钱的。
此刻,脚下的路蜿蜒向上,西山联合仓库就在前面的山腰上。这情景让他想起二姐从乡下调回来前的事情。下乡当知青都四年了,一个点的知青早就回了城,唯独剩下已年满二十四周岁的二姐。奉母亲的命,刚跨进十六岁门槛的俊毅再次只身前往二姐插队之处探寻究竟。为了节省些路费,母亲为他寻了一辆进山拉煤的车,他还得步行四十里山间小道。当他风尘仆仆来到二姐插队的地方,满脸病容的二姐哭了。那天夜里,二姐告诉了他事情的真相。原来,前年春节,二姐就与到她那儿去探视的男友结了婚。而招工单位却只招未婚青年。一时的感情冲动堵死了通过招工回到城里的路。这就是她迟迟无法上调的原因。
家里笼罩着一团愁云,父母得知了此事,一时也不知怎么办才好。特别是因在战争年代头部负伤而留下癫痫后遗症的父亲,他抱怨着女儿,也抱怨着自己。女婿在石油地质调查处工作,常年在外工作,风餐露宿,虽然是名中层干部,但也没有能力把爱人招进处里当正式职工。更糟糕的是,妻子已经怀孕了。小两口守着父母哭。其实,那时父母已经看出了,女儿和女婿这次回家就是冲着父亲离休,让她顶替接班,从而回到城里而来的。只是不好道破,两人只打悲情牌而已。父亲变得有些神道道的,再这样下去,有崩溃的可能。
问题的焦点转到了俊毅身上。因为那时,父亲所在的公司已经将俊毅的名字登记在册,并初步安排他到西山仓库当库管员。按照公司的惯例,这可是个干部岗位,待遇很好。除了工资,还有偏远艰苦岗位补贴。这种安排一家人都很满意。穆俊毅甚至还专程上了趟山,与未来的老师进行了接触。老师四十多岁,是外地人,早就申请调到家乡所在分公司。领导也同意了,就是没有合适的人来接替他的工作。那天,少年在老师的带领下,将整个西山仓库转了个遍,他感到自己已经爱上了这里。
可现在这些都得要改变。穆俊毅见不得二姐的眼泪,更不愿意让父母为难,主动提出自己退出,把顶替的名额让给二姐。
大哥对妹妹背着家里悄悄结了婚的举动很是不满,他也当过知青,也是在农村时谈的恋爱,但始终守着底线,下乡三年后得以回城,又经过了一年学徒期才最后组建了家庭。
那天,他听了对小弟让出名额,认老二顶班的话后,郑重地对俊毅说:“你要想好哟,你现在的决定关系到你的将来!”
“大哥,我想好了。你没去过二姐那里,不知道一个女孩子的艰难,我去过多次。她所住的地方叫‘明月寺’,以前是座寺庙。那里山高路陡,吃水困难,担水要走很远的路到山下的井里,回程全是上坡……这只是一个方面,她一个女孩子太不易了……”
“那你怎么办?”大哥问道。
“没啥,我先打着零工,一方面锻炼下自己,一方面补贴家用。到时如果要动员我们这个岁数的人下乡,我就报名下乡。总之,我是男子汉,怎么着都好办。”
那一刻,一家人都愣住了。他们不敢相信,穆俊毅就这样放弃那么好的工作,选择了一条坎坷的路。
那时,他刚初中毕业,为了给家庭分忧,放弃了学业,去了一个建筑工地当小工。那个工程的土建完成后,又去了另一家工地。直到了当了车夫,才算稍微隐定了下来。
前面就是那个大漫坡了,坡长路陡。车夫们都压低身形,采用之字形朝上吃力地行进,腰都弯成了大虾米。
“……七十二行,拉车为王,脚杆跑断,胫子拉长……”
一帮背着背篓捡拾树叶的小把戏跟在穆俊毅后面,拖长声音戏谑道。
穆俊毅却顾不上这些,正处在最吃劲的时刻,一点都不能分心,他在朝上的公路上一点一点地走着。然而,车毕竟太重了,路面又布满了碎石子,他使出了浑身解数,板车却被路上的一个凹陷给卡住了。要是轻车,这么个小坑根本不在话下,稍微发下力就能拉出来,可他拉的却是辆重车,任凭怎么努力都无法摆脱那个坑的羁绊。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心里在想,无论怎样都得要把这车给拉上去。
捡拾树叶的孩子并不知道眼前这辆车的困境,还在拉长声音喊唱着自己的童谣。
也就在这时,一个好听的女声传了过来:“快走开,你们妈老汉没教过你们要善良吗?这个时候不说搭个手,净在这乱吼!”
随着这声喊,穆俊毅感到架架车平添了一份力,车轮终于从那个凹陷中驶了出来。他心中一喜,加了一把劲,很快上了那个陡坡,进了仓库的大门。
穆俊毅这才转过身来,看到向他伸出援手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在四号码头上见过的那位女同学梁思勤。
“梁同学,没想到关键时刻是你伸出了援手。太感谢你了!”
梁思勤开始并没认出穆俊毅,伸手帮一把这个拉车人完全是出自一种善良的本能。这会儿见眼前这位年轻人竟然是自己的同学,很是高兴,一把拉住他的手,说道:“天哪,我还在想这个拉车的小哥是谁,原来是老同学你呀,你怎么干起这又苦又累的活了呀?”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以后有机会再慢慢给你说。倒是你,今天早上见你从青居‘划子’上下来,怎么这会儿又到这儿来了?”
“这不,初中毕业后,高中一直都没开学吗?但生活总得要过下去呀,刚好我姐所在的米粉馆差人手,我就去帮忙了。上个月,饮食公司在西山这边新开了一家店,叫利民粉馆,我又跟着我姐来这儿了。”
“哦,那你算是正式就业了哟?”
“哪里哟,也是临时工。临时帮下忙。干一天算一天。这不,这个馆子才建起,啥都缺。昨天我就跟着一个老师傅去青居采购了一些调料,都是店里急需的。”
“哦,对了。你们店在哪儿呀?怎么在这儿遇上你?”
“不远,就在刚上坡那个地方。我们那的羊肉米粉很好吃。是顺来粉馆的老味道。有空去尝尝?”
“顺来粉馆开的呀,那味道肯定好!到时我一定去品尝。”穆俊毅高兴地答道。
三
当穆俊毅将货物交割完毕,一气来到山下新市场的时候,已是中午了。新市场可是市里一个热闹的地方,这座小城的一多半居民都会到这里采购蔬菜、柴草、禽蛋等物资。供销社也在这里设有供应点,供应居民的肉食和副食品,这些物品都是政府按人口供应的。
市场的入口处,有一个硕大的炉灶,一口大铁锅正沸腾着,散发着浓郁的香气。这就是让童年的穆俊毅垂涎三尺的铁锅大杂烩。大杂烩的主材是猪血旺和豆腐、海带等,里面还有炖煮得软烂的肥肠、心肺等物,间或有肥瘦相间的大片猪肉随着红亮的汤汁翻卷上来,在那些香料的加持下,香味四溢。大灶的近旁,停放着十数辆拉货的架架车,那些认识和不认识的车夫端坐在几张八仙桌旁,大快朵颐。有好喝一口的还可以打上二两老白干,喝得脸膛红如猪肝色。
记得儿时,每每从此经过,穆俊毅都会被这奇特的香气吸引,多次向母亲提出想吃上一碗的请求。但是每一次都被母亲以“那是下力人吃的”为由拒绝。那个时候,他不止一次地想过,以后等自己挣了钱,一定要来这里好好吃上一碗。如今,他真的成了下力人,也有能力为自己买上一碗时,却不想吃了。五角钱一碗的大杂烩,外加一碗冒儿头饭,会花去差不多一块钱。而这些钱可是一天收入的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他舍不得花。再说,他带着两个大白馒头,还有一块榨菜疙瘩,足以填饱空虚的胃肠。
小说巧妙设置多重镜像:顶替名额的道德困境与知青政策的冰冷现实互为表里,板车夫群体的江湖规则与少年内心的理想主义激烈碰撞。当梁思勤在陡坡上伸出手时,物质困顿中迸发出的人性暖意,恰似晨雾中透出的微光。作者以克制的语言书写苦难,却在细节处见温情——五角钱大杂烩的诱惑、榨菜馒头的满足、铁锅血旺的香气,这些烟火气与人物的精神世界形成微妙平衡。未完待续的结局犹如一叶扁舟,载着未竟的初恋与未卜的前程,驶向历史长河的雾霭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