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酒家】执拗的父亲(散文)
一
母亲仙逝,父亲不用再肩负母亲的饮食起居。多年来,父亲的日常行为像被绳子捆住,哪也去不了。唯一的婶婶去世时,他也无法前往。
葬礼结束,没人再拖累他,大姐坐在漆黑的堂前对父亲说:“反正没啥事,要去跟我们一起去官坑玩一玩?”大姐嫁到官坑。以前,路途遥远,交通阻塞,父亲没去过;后来,虽然交通方便,但母亲瘫痪在床,他也没办法去。眼下,外甥结婚,我们都将驱车前往。
父亲抽了一口旱烟,终于松了口:“到时一起去。”家中,稻谷已经收割完毕,也晾晒干燥,收藏入仓。两年前,不再养猪,虽然圈养了几只鸡,但委托邻居照顾一下,不存在问题。再说,父亲的一张存单忘了密码,需要前往银行处理,事情可以一并办理。
10月2日,虽然时令已至秋天,但寒气尚在西伯利亚的北边,没有抵达江南大地。太阳高照,天气炎热,我们兄弟早早地给母亲上坟,祭拜结束,没作停歇,立刻坐上车出发。外甥大喜之日已至,可惜因为母亲葬礼耽搁,我们作为至亲没办法及时到场,已属亏欠,现在得空,当然得争分夺秒。
父亲坐在车厢内,穿着新衣。新衣服刚到手,依旧滚烫。二嫂在县城转了一圈,专门替他淘来。家里的衣柜虽然装得满满的,一年四季的衣服不计其数,但不是旧,就是破,穿着去参加婚礼,总不合时宜。为此,二嫂头夜下班后,专门去了趟市场,挑选价格较便宜的短袖,拿给父亲。父亲穿起来,剃光胡须,洗净脸庞,也有了老年人的一种帅气。
家乡婺源是旅游城市,国庆期间游客爆满,抵达官坑已近中午。看到我们前来,姐夫一家前来迎接。到姐夫家,我们像观光客般,这里走走,那里玩玩,欣赏风景,品味乡村魅力。姐夫刚好从山上打来板栗,嘴馋的我们一个个口水直流,拿着镰刀直冲板栗。如果板栗会说话,见到这个阵仗,都会吓一跳。父亲坐在堂前,不言一语,默默地抽烟、喝茶。
近些年,父亲耳背严重,与人交流都要靠高喊。大家喊完一遍,就懒得再喊,毕竟扯着嗓子、撕着喉咙,实不好受。慢慢地,父亲失了交流的兴趣,要么在地里忙活,要么在家里呆坐着。前些日子,外甥回家,给他下载了抖音,教他使用。他又拥有一份爱好——刷抖音,或是京剧,或是幽默视频,或是老年生活……低着头,眯着眼,看得津津有味。
喝完喜酒,吃完中饭,我们想回县城。家家都有事,因母亲葬礼,迫不得已请假,还有回去加班。姐姐本想,让父亲在她家多玩几天,到时再送往县城。父亲看到我们离开,他背起包也要走。我们劝他,根本劝不动。
到县城,父亲住在二哥家才一天,又让我开车送他回农村老家。我们说,好不容易来县城玩一趟,时间充裕,过两天再回去。父亲十分执拗,就是要回去。对于父亲,我们最多是劝,却不好强求。他说要走,那就走呗。
开车几十里路,父亲落脚在那个熟悉的小山村,露出开心的笑颜。他又可以忙活田地,种庄稼了。
二
说起父亲种庄稼,我们子女是满腹牢骚。父亲年龄大了,已经七十有六,胡须发白,头发落光,皱纹满面。老胳膊老腿,还不颐养天年,更待何时?
春节时,我们看着坐在床上的母亲,再三交待父亲:“别种田了,到时没米,保证运回家。”对于这话,我并非张口就来,而是深思熟虑。且不说父亲的粮食够吃数年,就算没有,现在购买也十分方便,随买随到。
父亲摇摇头,不同意:“不种多,就种一亩左右。家门口,没有野猪。家里的大米要好吃点。”对于父亲来讲,粮食就是命根子。他一辈子吃苦耐劳,总跟田地打交道,半天空闲都舍不得浪费,怎能看着肥沃的田地,任其长满杂草?这,真是往他眼里掺沙子。
母亲同样劝阻:“你啊你,一个人,割稻谷又来不及,早出晚归,年年都要生病。”是啊,每年割稻时,正是秋老虎肆虐之时,太阳的威力不减,温度高,父亲身体每况愈下,一到收割季,总累得连饭都吃不下。
母亲瘫痪后,她的一切生活全靠父亲。若是父亲身体再出状况,我们兄弟可要一边照顾父亲,一边照顾母亲,那日子就如同中药,苦熬着,见不到灿烂的阳光。我们怕——怕父亲生病,怕母亲无人照料。
大姐特别叮嘱我,不要再替父亲买稻种。每年,稻种都是我从县城买去。这次,我下定决心不买,当父亲再次提出时,我一口回绝:“爸,不要种了,稻种我不买的。”
我拒绝后,父亲另想他法。清明后,春笋从土里钻出脑袋,邻居们扛着锄头上山,挖春笋晒笋干,卖点钱贴补家用。父亲找到即将下县卖笋干的邻居,叫他帮忙购买,又种起来。
稻种已经发芽,我无可奈何,帮父亲买回化肥、农药等物品,父亲忙起来,扛着锄头,哼着小曲,有声有色。他一边在田里劳作,一边惦记着母亲,每隔两小时,总要回家一趟。
10月,秋天到来,稻谷一片金黄,沉甸甸的,父亲拿着禾镰前往稻田。虽然父亲早有准备,跟邻居换了几个工,可还是累出病。数天里,他躺在靠椅上,都没有下地,照顾母亲同样显得有心无力。母亲食欲不振,吃两口就想吐,他也懒得再喂。
这不,母亲离世,在9月22日凌晨离开人间。葬礼上,我们总想,假如父亲不种田,或许母亲就不会有事。
可惜,没有“假如”,时间不可逆转,我们送走母亲,再想到父亲,劝他明年不要再种。他笑着回答:“明年再说。”大家都懂这句话的含义。
成年人的世界,不撞南墙不回头,极少因他人而改变行径,更何况还是这样执拗的父亲。
三
村委会发来消息,说母亲葬礼时的烟花爆竹碎屑没有清理,公路两旁全是,影响最美乡村的市容市貌,让我们及时去处理。
我不在老家,想着父亲在,打电话让他去。父亲年轻时,尚识字,但对高科技并不懂得操作,发短信、语音之类的,根本看不到。我只好拨通熟悉的号码,父亲接起。
我说:“爸,村委会叫我们清理一下爆竹屑。”说话时,我加高了一点语调。父亲年龄大了,严重耳背。虽然几年前,买了助听器,但效果不好,他也不愿意佩戴,戴起来耳朵里像塞了异物,不舒服。我们说多戴,就习惯了;他执拗地回答:“不用,有事戴就行。”
父亲回答:“噢,知道了,爆竹。”我有些发愣,才说一遍,他就听懂了,真是难得。以前,即使面对面跟他聊天,喊上几句,他才听得大概。我们要打电话回家,都是跟母亲聊,由她转达,沟通不存在障碍。如今,母亲故去,没有办法转达。
既然已经听懂,那我放低点声音:“路上许多爆竹屑,好多天没有清理,到时去扫一扫。”
“噢,爆竹啊,在的,到时搬楼上去。”父亲说。
一听这话,我才知道,原来父亲压根没明白我的意思,他听到“爆竹”两字,加上自己的理解,造成了误解。
我只好加大声音:“爆竹屑啊,爆竹屑,去扫一下。”声音之高,如一颗炮弹,响起了宁静的办公室。同事们扭过头,诧异地看着我,有些纳闷。即使低头改作业的,也放下了笔。
父亲沉默以对,我接着再喊。
同事们大体猜出了原因,纷纷感慨:“最怕跟老人打电话,根本听不见。”“每次都说很久,太累了。”“我们老师喉咙又不好,更是受罪。”
这学期,我教一年级,每天面对近五十个萌娃,讲得口干舌燥。这些天,喉咙隐隐作痛,常常咳嗽,时不时吐出一口浓痰。妻子听到我沙哑的声音,关切地询问:“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下?”无论是办公室,还是家里,皆常备“京都念慈菴润喉糖”,剥开糖纸,含上半天,才微微好受一点。
我接着喊,喉咙更痛了,父亲“嗯嗯啊啊”半天,依旧没听明白。我实在无奈,只好挂掉电话,另想他法。
这时,我更怀念起母亲。如果她在,这种事就不会发生。虽然她一直瘫痪在床,但身体所有器官运转良好,脑袋清晰,耳顺齿清,啥事记得清清楚楚,哪怕听脚步声都知道是谁。可惜,如今她驾鹤西去,再与父亲沟通,障碍之巨大如珠穆朗玛峰,似乎无法跨越。
从小,父亲就木讷,寡言少语。即使遇到母亲与人发生纠纷,他也不发一言,似乎与他无关。虽然母亲唠叨,嘴碎,令人讨厌,但我们还是喜欢跟母亲打交道。每次回家,跟母亲才能聊上话,面对父亲时,他只是一个劲地抽烟,火光闪烁在老屋里,从始至终,有事说事,没事就沉默以对。
想着下次再打电话,会是怎样的场景!心中烦闷,如阴云笼罩。
四
其实,烦闷的何止这点。父亲素来节俭,从不舍得乱花一分钱。
每次回家,菜柜里摆得满满当当的,足有十几盘。早晨炒的豆角,路上买来的酒糟鱼,昨天蒸的豆腐鱼,三天前煮的南瓜,十几天前的“梅干菜炒猪肉”……一些已经发霉,散发着难闻的味道,父亲却从不丢弃,一直搁在那。
每餐吃饭,父亲将所有菜肴一次性拿出,摆在桌子上。不懂真相的人,还以为家里来了大客,且有数人之多,再一看,已经长出绿色的霉菌。父亲将菌丝往边上一拨,弄进猪泔桶,剩下的照样吃得不亦乐乎。
我们常劝父亲:“别吃了,省不了两个钱。到时生病,花的医药费,比这多上几十倍,身体还受累,不划算。”
父亲无所谓,夹起一筷子豆腐鱼,塞到嘴里,大口嚼着:“没事,吃了几十年了,身体不照样好好的。农村人,谁家不这样?”
父亲说的是实话,吃了几十年的剩菜,那是因为以前穷。现在可不一样,受了时代的红利,因了祖国的强大,我们吃饱穿暖。这时候,我们更应该关注身体的健康,避免因小失大。
这不,几年前,父亲就因胃痛住进医院。那时,母亲尚健在,在家务农,我们子女陪着父亲,找各位医生,做各项检查,开各种胃药……医生叮嘱,少抽烟,保重身体。回家后,父亲说戒烟,避免再做胃镜,太苦!
可惜,他说的话如烟,被风微微一吹就消失踪影,终未能成为现实,戒烟一年后再度复吸,再跑医院,再做胃镜……后来,胃药成了父亲的常备药。
我知道,父亲的胃病跟抽烟其实关系不大,而是吃了过多剩饭剩菜导致。他的父亲早逝,一辈子被“穷困”死死地扼住咽喉,难以挣脱。成家后,虽然有母亲帮扶,但五个子女相继出生。我和二姐又属于超生,没分到任何田地,还要缴纳高额罚款。如此,能养大五个子女实属不易,剩饭剩菜当然不能浪费。
前些年,家里养两头猪,剩饭剩饭尚有用处,至少可以倒进猪泔桶,喂给猪吃。这两年,随着母亲瘫痪,猪不养了,原先给猪吃的剩饭剩菜,就全倒入父亲的胃里。每次吃完一碗菜,父亲看着油光水滑的碗,觉得里面还有菜油,直接洗掉太可惜,想着将饭倒进去,用筷子搅拌一番,又“呼噜呼噜”吃到肚子里。
如此,父亲的胃常年饱受折腾,能熬过七十多年的光阴,真算“胃坚强”。如今,与祖国同岁的他还能撑多少年?答案未知。
夜幕降临,太阳落入西山,月亮悄悄地爬上山岗,父亲坐在餐桌前,一口酒一口菜一口饭,吃得有滋有味。屋内昏暗,15瓦的灯泡换了一盏又一盏,但瓦数多年不变。
我知道父亲执拗,难以改变,但作为儿子,衷心希望他长命百岁。如果可以用我寿命来换,我愿多给他十年。因为“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不仅指母亲,也可指父亲!
五
父亲是个彻头彻尾的老烟民,抽了几十年的烟。记忆中,他即使干活累得筋疲力尽,也要坐下来,抽上一回旱烟。
幼时,我喜欢父亲的烟味,总觉得那散发着男人魅力,想着也学吸烟。可惜,等父亲离开,我拿起旱烟筒,塞一些烟草,点燃后猛吸一口,被呛得咳嗽不停,五脏六腑都要咳出,不敢再抽。
可是看父亲,坐在木凳上,斜倚着门框,拿出旱烟筒,抽上一口,喉咙吞咽,如同吃东西般将烟雾吞下,再从鼻子里冒出。两个鼻腔就成了烟囱,白色的烟雾徐徐上升,转眼融入到空气中,消失不见。沉醉时,他眯着眼睛,眼角粘连在一起,笑意浮现,如同忘记了所有烦恼。
我逐渐长大,知识增多,疑问持续攀升,抽烟费钱,还有损身体,那为什么还要抽呢?父亲向我讲述抽烟的原因:幼时失怙,他屡受他人欺负,盼望着长大,从而摆脱他人势利的目光。对他来讲,成年人的标志就是抽烟。因而,每每他人抽烟时,他总凑过去,闻上两口。大家看到父亲羡慕的目光,常让他抽上一口。时间一长,他上了瘾,沦为烟民,直到现在。
即使那些年,家庭贫困,食不得饱,衣不得温,我们一家人常常喝红薯粥,吃玉米馃,父亲却从没想过戒烟。每天数次,比一日三餐还勤。有时,母亲难免埋怨,皱起眉头,对父亲说:“哎,日子太难了。你干脆把烟戒掉,咱们家也能省上一点。”
母亲的愁苦并非无中生有。90年代,我们三兄妹读书,每人学费三百多元,这足以压垮父亲的脊背,压弯父亲的老腰。四处借钱,却无门而入时,父亲只是一口又一口地抽着旱烟,借此来缓解心中的烦闷。
70岁后,父亲屡次住院,医生说戒烟。那一年,父亲真没抽。旁人烟雾缭绕,随手散烟时,他总摇头拒绝。我们感慨,他毅力之坚强,真是令人震撼。如此高龄,说戒就戒。如果换个时代,换个家庭,或许他能成为祖国的栋梁之材。
情感真挚,书写细腻的好文章。
问好单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