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小事】白天不想夜的黑(小说)
一
事情缘起七十多岁的老人柴洞山,在一个青天白日下躺倒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去所做的一个“白日梦”。
那天,就跟平常一样,其他人都出去了,要晚上才能回来,整个白天家里只剩下他独自一个人。
别看柴洞山这人有一大把年纪,可身体还硬朗得很呢!尽管如此,他远在城里工作并把家安在了那里的儿子柴智礼,还是放心不下他在乡下一个人生活,多次劝说终于才在两年前劝动了他。这不,他迫不得已来到城里,与儿子一家人生活在了一起。他的老伴陆萍萍在五年前就去世了,柴洞山老人在老家独自守候了她三年多,也算是功德圆满不留什么遗憾了。
“你哪儿有那么多的瞌睡,白天还睡得着?也不去帮娃儿们做点家务事?”
“我这不是才躺下吗?就是因为做累了。”
听到有人与他说话,于是他很自然地——也算是很有礼貌地、连想都没想一下就随口附和着。他的眼睛困倦地闭着,看都没看与他说话的人一眼。
给他说话的是个女人。尽管他的眼睛微闭,但他还是感觉到了有个人影在他眼前晃悠。
“别睡了,起来我们说说话嘛!”
既然已经受到了人家的邀请,他也就不好再做出不很礼貌的动作来。他慢慢地爬了起来。
“你看我才走了四五年时间,你就老成这个样子了?”
这话刺激了他。他一下子就知道眼前的来者身份了。他回头一眼就看到面前站着的她是自己的妻子。“萍萍,是你呀!”
这还是她死去之后,第一次与之见“面”的呢!
“你倒是搬到城里来快活了,把我一人丢在老家,真忍心!”陆萍萍开门见山地表达自己的怨气。
“我哪想走嘛,是儿子他们喊了我好几次,我也是没办法的!他们大概是怕我哪天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
“儿子儿媳孙子,他们是一家人,你不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吗?他们白天不在家,就连晚上回来了,也没人与你说上几句话,你咋不来找我说。我也是很孤独的啊!”
“今天,我们算是接上头了,幸好你来了,不然我俩怕再也联系不上了。有了今天的第一次,以后只要我有时间,一定过来找你玩儿。”
“你哪天没时间嘛,哪天都有。只是,我怕你早已把我给忘了。”
“即便我忘了所有人,也不可能把你忘了哟!要不,我们还叫啥夫妻嘛!”
“那就好!”
那天,醒来之后的柴洞山坐在沙发上发了很长时间的一个呆。面对那个在他醒来之后脑子里仍很真实的梦,他心想怎么会如此蹊跷呢?难道妻子也与他一样实在孤独得没法、才主动找上门来的吗?自己以前也是孤单寂寞的,找不到人诉说,怎么就没想过也去找她来聊聊天,以打发日子呢?
看来自己接下来的日子将有盼头了!
二
来城里后,柴洞山也没把自己当城里人看——他本来就不是个城里人嘛,每天他起得早、也睡得早,还与在乡下时一样。作为一个地道的农村人,习惯性的早起,是有那么多的事压在哪儿,不做不行。必须要起得早、还要不停地做,才可能把当天的事做完。睡得早,是因为在乡下天一黑,到处黑灯瞎火的,都累一天了,不如早唾——养神。
可这进入到城市生活,儿子一家不把他当闲角对待都不行。一家也就三口人,只屁大的那点事儿,而且经过多年的分工,各自该做的事都晓得,也磨合拢了。儿子接他来城里住,可不是要他来当保姆与佣人的。再说了,儿子虽说早出晚归,可妻子上班休闲,工作单位就在家的附近,家里的事都包给她做,她也还做得得心应手。但有一点,儿媳中午也不回家,说是在单位食堂吃。
“爸,你又没事,每天没必要起那么早,多睡一会儿嘛。”儿子见父亲天天还按在家的那个时间起床,就提醒他说。都提醒了好几天,每天他都“哦、哦”地应答,却一次也没晚起来过。
差不多每晚,饭一下肚,儿子儿媳都要出门去“走走”,孙女儿甜甜在家关上房门做自己的作业。临走时,儿子都会说一句:“爸,你也出去走走嘛!消化一下。”
却从来也没见他出去过。
等他们散步回来时,父亲房间的灯就关了。想必他睡了,就没再去打扰他——事实也的确如此,他每晚上床早。
“这才九点不到,爸爸又睡了,他哪来那么多的瞌睡?”儿媳亚馨故意抱怨说。
“关了灯,不一定就睡着嘛。万一他是觉得躺在床上舒服呢!”不过,柴智礼嘴里虽在这样说,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便随之说出了口:“可能爸爸是觉得孤独!虽和我们住在一起,却没有多少的话说。”
“死了老伴的人,可能都这样吧!”妻子转而又附和道。
柴智礼低头想了想后,又对妻子说:“你看能不能这样,你分一点家务事给父亲做,他手上有点事干,也许就可以帮他分一下心了,才不至于那么无聊。”
“别搞笑了。妈在的时候,他都没做过家务事。再说,我们这三口之家,能有多少事给他做啊?即便给他做,他也未必做得有多好。”
“试试嘛,分给他一点。要不喊他每天拖拖地、洗洗碗什么的。”
“你别逗我了。要是让邻居看到了,还不说我们是接你爸来做家务的啊?再说,叫他洗碗,我也不放心。洗不干净不说,要是把碗给打了,还不是我们又得去买?”
儿子儿媳第一次没商议成功。
可没过几天,等这家的男女主人还有他们的宝宝回家时,发现的却是另外一番景象。不论是厨房客厅,还是卧室,他们所有的房间地板都被弄得锃光瓦亮的,大有一尘不染的味道。就连抽水马桶都被清洗得干干净净的。
可又有谁知道,他在做这些从未做过的家务活时有多迈力呢?他用抹布去擦地板是跪着擦的,还把自己的几个手指头都给磨破了。为了尽快把活干完,他连午饭都来不及做吃。
夫妻俩面面相觑。“爸,原来你也会打扫卫生呀?弄得还好嘛,不错!”
“不会就学吧。”他谦虚得像个孩子,居然连脸都红了。“不做点事手上痒痒。你们还满意吧?”
“满意、满意!”趁此机会,儿子又斗胆说:“爸,如果你觉得无聊的话,就帮我们洗洗碗什么的。不想做就不做。”
他们的话,无疑是给了他莫大的鼓励。他做的事居然也能得到他们的认可,自己在这个家里不再是个只吃闲饭、不干事的人了。他在心里更有了底气,以后就把家里的事都包下来吧,自己还能做,也让儿媳轻松一点。
父亲柴洞山在城里满一年时变化是惊人的。在儿子从小的心目中,父亲除了会种田外,像去做家务活这种事就不会了。哪怕母亲生了病,也没看见他动过手。“围着锅台转的男人没本事。”母亲总爱拿这样的话来偏坦父亲。但他在儿子家里住下后,却发生了根本性地改变。他主动从儿媳手上接过原本是他老伴做的那一摊子家务活,每天家里上班的、上学的人走了之后,他就拧个塑料袋去菜市场买菜。中午一个人的菜好打发——他这人生活不讲究,只要有吃的、能填饱肚子的东西,就可以随便搓一顿了。
现在的情况比他初来城里时要好得多。那时,他什么事也不会做,什么人也不认识,什么地方也不敢去——哪怕是到楼下的花园里去走走,他也不敢。怕把自己走丢了,从而晓不得路回家。天天他只有坐在沙发上发呆,后来他坐的那个位置,已经被坐进了一个窝。
只要他的屁股一落到沙发上,倒霉的瞌睡随心所欲地就来了。晚上却没白天那好的瞌睡,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的妻子。奇怪的是,关于妻子的梦一个也没有——他多想在梦中见她一回啊。然而,他却没法找到她。
主要是他不知道她在哪儿。
三
当父亲为儿子家做的事多起来后,随之而来的就是邻居的闲言碎语。也许是他的年龄增加了、步履就越发蹒跚了吧!
有次,柴智礼在楼下遇到几个嚼舌根的大娘,见他来了,故意神神秘秘地打住话题。他多了个心眼,有意放慢脚步,听到的是对他们家不利的议论——
“老人太可怜了,他们家的什么事都喊他做,他都七十多岁的人了,哪还做得动?我看啊,名义上是把他爹接到城里来养老,实际上是找个佣人来干活。”
他回到家后,当天就与妻子说起这事。妻子是个火爆脾气,当即就说:“他做的那些事,我还没看起呢!只说让他做点事解解闷,没想到还被邻居大妈说上了。从现在起,他什么也别做了,以前我又不是没干过。”
这下好了,居然把柴洞山老人做点事儿的权利都给剥夺了。白天,他到小区里东逛逛、西瞧瞧,与他年龄相仿的那些老头,要么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下象棋——看热闹的人比下棋的人多;要么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打扑克——吵得不可开交。他却什么都不会,也没一个人搭理他,他只好悻悻然往家走。
还是与老伴在一起安逸。自从与萍萍接上头以后,他就觉得每当自己无聊时,是有人在陪他消遣的。只要他愿意去找她,她准乐意给他快乐的。
他又坐到沙发上有“窝”的那个地方去了。
“我走了以后,你还能干嘛。居然学会了做家务。”坐在沙发上另一侧的萍萍,夸赞地说。
此刻,正在促膝谈心的他俩,像有一股暖流直达两个人的心底。
“我也是闲来无事。一个人,与儿子们一家搭伙,不做点事,咋行呢?”
“那你以前咋不做?活该把你留下,不然你不会体谅我的辛苦。”
“人家那时下地干活累嘛。再说我也早就知道你的辛苦了。只是知道得有些晚。”
“这倒还像句人话。我问你,前几天,你第一次给儿子他们打扫卫生,双膝跪地,膝盖还疼吗?以前吹风下雨,你的膝盖疼痛病总要发作,现在好些了吧?我走了以后你要注意给它保暖,对不?”
尽管陆萍萍有意在此打住了话题,柴洞山也没及时跟进回答。相反,他用袖口擦拭了一下自己夺眶而出的眼泪。
陆萍萍的眼泪一下子也来了。但她反应快,并没让眼前人看见。她故意把手搭在丈夫柴洞山的手上,“擦地要慢慢地,把手指都擦破了,好了没?你也不找儿子要一块创可帖贴上。”
“这事没必要让他们知道。”
“今年,你也是八十岁的人了,我就发现你身体一年跟不上一年,饭量也减了不少。”
“我的什么事,怎么你都知道?”
“憨包”,话到这里,陆萍萍伸手去柴洞山脸上捏了一下他的鼻兜,“我是你的妻子,怎么可能不晓得呢?”
“那你的情况,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那是因为你在阳处,我在阴处。好比你在明处、我在暗处一样,你说谁能看见谁?”
说罢,陆萍萍就向柴洞山靠了过来,他俩紧紧地挨到了一起。
她把他仔细地端详了好一会。显然,尽管没直视她的柴洞山,已经感觉到了从她眼里射出来的光芒是多么地火辣辣啊!
“干嘛要这样看我?”他低头问。
“我给你说件事,你愿意吗?”她温柔地小声地问他。
“你早点过来吧,我们在一起。看你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我真不忍心丢下你。”
他想了一下,态度坚定地说:“现在还不行。”
“为什么?就算是为了我,也不行吗?”
“我们的儿媳快要生二胎了。大的孙孙,就像他爹一样,每天到家很晚。如果我在,虽不能帮到他们什么,最起码有父母在、家就还在——这个道理你是懂的。晚上他们回来,不至于黑灯瞎火吧!”
“明白了。那我等你,几时你愿意来,都行。你什么时候无聊了、孤独了、寂寞了,只有你叫我一声,我都会赶到,不论什么时候。”
四
城里气候让柴洞山老人的身体无所适从。
在乡下时,他还能把自己的穿衣吃饭问题解决得得心应手。想吃什么、不想吃什么,自己都能作主。这穿衣嘛,柜子里的旧衣服也多,想穿哪件就穿哪件。在农村里穿好穿孬,也没人说你的闲话。因此他在吃的和穿的方面,都不太讲究。一句话,随心所欲惯了。
可现在不行了,自己的一举一动,就没那么自由了。搬家时,儿子叫他把那些旧衣服丢了、不要带走了,到城里再穿它们,逗人家说。他想想也对,城里人有城里人的章法,哪由得自己胡来呢?再说,要是把衣服只当个遮风挡雨的物件来对待,那岂不要给儿子他们丢脸吗?
其实,他哪是搬家嘛,他只拿了几件衣服就走了,其它统统留下了。在他所带衣服中,有件衣服的颜色已穿白了、布料都穿化了,当时儿子就不让拿,说到城里后再给他买新的。最后,还是在他的执意要求下,才遂了他的心意。那件衣服是萍萍给他买的,她给买回的衣服,就只剩下那一件还保存着的。
可到了城里、住进儿子家后,他买个鬼哟。看来是已把给他买衣服的事给忘了。这也不怪他,他有那么忙,每天早出晚归,俩父子见面的机会都少。幸好他坚持着从他积存起来的一堆旧衣服中、背着儿子偷偷地又挑了几件、藏到自己的行李箱里带了出来。
柴洞山老人已知自己的身体下降得厉害,尤其是他的咳嗽问题,吃了很多药也不见好。幸亏他还懂点医药知识,自己哪儿疼痛、哪儿不舒服,他都能去药店买些对症下药的药回来吃。有些药吃下,把病治好了。有些药吃下,还把病整严重了。如他的咳嗽就属这种情形。
有个白天,他咳得七死八活的,家里只他一人在,咳着咳着,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喉咙里居然有股什么东西被咳出来了,他用手去接看,居然接了一把的黑血。
晚上,儿子儿媳回到家,他什么也没说。感觉自己将要咳得厉害时,就远离他们、躲进自己的房间,捂着自己的嘴小声咳。他把眼泪水都咳出来了、还差点一口气没吊上来。在外面的他们应该都听着了——他觉得他们不可能听不见。但居然没一个人进来看看他。
第二天,他在与萍萍的见面中,她居然拿这件事竭力劝说他。
“我就喊你过来,身边有我,我才好照顾你,你不听,还说什么……”
“我的病又不是他们造成的。再说他们有他们的事,我这是老毛病犯了。”
“前几天,我还给儿子说,你妈(我)都已经死了,只剩下你爸爸一个人在,你要多去关心一下他。我说他生了病,你要去问一下,严重了就带他去医院里看看。煮的饭,问一下他合不合味口,要随时给他煮点好吃的。当时,他答应了。我看,他就没记在心上。你的病,我感觉也熬不到多久了,反正要过来,不如早点过来。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的事你要下决心放手了。”
柴洞山听完妻子的话没有马上作答,在经过长时间的沉默后,他扼住自己的咽喉,痛苦地说道:“上次我之所以没答应你,是考虑他们的第二个孩子还没出世,而今小的那个孙孙也已上幼儿园了,我的心愿也算完成了,他们应该没有太多的事了。再说我这个年纪、这副老弱病的残体,也做不了什么事。为不拖累他们,我答应尽快过来见你,只是得选个合适的时机才行。”
“那好吧,我等你!”
一个星期以后,柴洞山老人说的合适的时机终于来临了。儿子一家四口利用周末的时间开车出去游玩了。
他们走的时候叫了他,他只摆了摆手,算是回答。
趁家里没人的时刻,他选择用三尺白菱了结自己。
只是他用的这种方式,从外地高高兴兴回来的儿孙们,见此情景后,该作何感想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