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晚咏梅在浴室里待了半个多小时了。汝辉躺在床上，听着那边哗啦啦的水声，心里跟压了块石头似的。他知道，咏梅又在里面偷偷哭了，这种情况已经不止一次。
　　 水声停了。
　　 过了一会儿，浴室门轻轻打开，咏梅穿着那件旧睡衣走出来，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
　　 她看见汝辉还睁着眼睛，勉强笑了笑。
　　 “还没睡啊？”
　　 “等你呢。”汝辉拍拍身边的空位。
　　 咏梅爬上床，背对着汝辉躺下。
　　 汝辉伸手关掉台灯，黑暗中，他能感觉到咏梅的肩膀在微微发抖，还有嗦嗦脱衣的声响。
　　 “今晚我累了，睡吧。”汝辉轻声说，把手轻轻搭在咏梅腰上，随之整理了她的衣服。
　　 之后便躺下侧卧，盖被而睡。
　　 咏梅没应声，但汝辉知道她又在想孩子的事，自己又何必再做无用功？
　　 结婚八年，他俩试了各种方法，就是怀不上。上个月去医院检查，结果出来了——是汝辉的问题。医生说他这辈子几乎不可能有孩子了。
　　 那天从医院回家，咏梅一路都没说话。到家后，她却突然抱住汝辉，说：“没关系，咱们两个人过也挺好。”
　　 汝辉知道咏梅在说谎。他见过咏梅看别人家孩子的眼神，那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发光，可一转头看他，那光芒顿时就灭了。
　　 “要不……咱们离婚吧？”汝辉突然说。
　　 咏梅猛地转过身来：“你说什么胡话！”
　　 “我是认真的。你那么想要孩子，我不能那么自私，耽误你的一生。”
　　 “汝辉我告诉你，这种话以后不许再说！”咏梅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嫁给你是因为爱你，不全是为了生孩子！”
　　 汝辉不说话了，把咏梅搂得更紧些。
　　 他知道咏梅爱他，可他也知道，这份爱里从此多了点别的东西——是怜悯，还是遗憾，他说不清。
　　
　　 二
　　 咏梅是一家高级酒店的前台，每天上班，她都准时站在那儿，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她已经三十四岁了，眼角有了细纹，但笑起来还是很好看。
　　 “您好，欢迎光临，有什么可以帮您？”
　　 站在前台的小伙子有点腼腆，递上身份证：“我从网上预订了房间，张子吴。”
　　 咏梅接过身份证看了看，照片上的青年比眼前这个看上去更稚嫩些。
　　 “张先生，您预订的是大床房，住三晚，对吗？”
　　 张子吴点点头，眼神有点飘忽，不敢直视咏梅。
　　 拿回身份证的时候，张子吴的手忙脚乱把证件落地。咏梅弯腰帮他捡起来，看见他耳朵都红了，因为他看到了一位轻熟女，使得他心悸动又火热。
　　 “第一次住酒店？”咏梅温和地问。
　　 “不是，就是……有点累。”张子吴结结巴巴地说。
　　 咏梅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她看得出来，这小伙子顶多二十二三岁，确实不像经常出差住酒店的人。
　　 办好手续，张子吴拖着行李箱往电梯走。咏梅看见他同手同脚的背影，忍不住又笑了。这种笨拙的感觉，让她想起了年轻时的汝辉，那个时候的汝辉也如他这般青涩和害羞。
　　 下班回家，汝辉已经做好了饭。两菜一汤，简单但可口。
　　 “今天累不累？”汝辉一边盛饭一边问。
　　 “还行。”咏梅放下包，洗了手坐下，“今天来了个挺有意思的客人，年纪不大，笨手笨脚的，把证件撒了一地。”
　　 汝辉把饭碗推到她面前：“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毛毛躁躁的。”
　　 咏梅没接话。她心里想，汝辉当年不也是？而且才三十五岁的他，怎么说话越来越像老头子了。
　　 吃完饭，汝辉去洗碗，咏梅坐在沙发上发呆。
　　 客厅的墙上挂着她和汝辉的结婚照，照片上的两个人笑得特别甜。那时候，他们以为未来会按照设想的那样进行——买房、生孩子、看着孩子长大、然后一起变老，这是一件多浪漫的事。
　　 可现在，这条路断了一截。
　　 “想什么呢？”汝辉洗好碗，擦着手走过来。
　　 “没什么。”咏梅往旁边挪了挪，让汝辉坐下，“就是有点累。”
　　 汝辉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体育频道正在播足球比赛。他看得很投入，时不时为一次射门叫好或叹气。
　　 咏梅看着丈夫的侧脸，突然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好远。明明就坐在同一张沙发上，却像是隔了一条河。
　　
　　 三
　　 第二天上班，咏梅又见到了张子吴。
　　 他站在电梯口，来回踱步，看上去很着急。
　　 “怎么了，张先生？”咏梅走过去问。
　　 张子吴看见她，像看见了救星：“我、我把房卡锁房间里了。”
　　 咏梅笑了：“这好办，跟我来前台，我给您重新办一张。”
　　 重新办了房卡，张子吴不好意思地说：“我是不是很笨？”
　　 “没有的事，这种事常有的。”咏梅安慰他。
　　 “其实……这是我第一次自己出差。”张子吴突然说，“公司小，人手不够，老板就让我来了。”
　　 咏梅点点头：“什么事都有第一次，慢慢就习惯了。”
　　 下班时，天突然就下起了雨。咏梅没带伞，站在酒店门口发愁。这时，张子吴从后面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把折叠伞。
　　 “梅姐，你没带伞啊？”张子吴问。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知道了她的名字。
　　 “没事，我等雨小点再走。”
　　 “我送你吧，我正好也要去地铁站。”张子吴撑开伞，“反正顺路。”
　　 咏梅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那谢谢了。”
　　 伞不大，两个人靠得很近。咏梅能闻到张子吴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很清爽。
　　 “梅姐，你结婚了？”张子吴突然问。
　　 咏梅愣了一下，抬起左手露出婚戒：“这么明显吗？”
　　 张子吴笑了：“就是感觉你像结过婚的人，有种……特别稳重的感觉。”
　　 “老了是吧？”咏梅开玩笑说。
　　 “不是不是！”张子吴急忙否认，“就是觉得你很温柔，很会照顾人。”
　　 走到地铁站，咏梅又道了谢。张子吴的脸又红了，摆摆手说不用谢，然后转身快步走开了。
　　 看着他的背影，咏梅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年轻男人对她这么害羞了。
　　 回家路上，她一直在想张子吴。想到他那笨拙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汝辉晚上加班，家里空荡荡的。
　　 咏梅热了剩饭剩菜，一个人坐在餐桌前吃。吃着吃着，她突然停下来，觉得自己真好笑——居然在一个陌生小伙子身上找青春的感觉，但很快，又想到家里的冷清，情绪一下就低落了。
　　
　　 四
　　 接下来的两天，张子吴似乎总找机会和咏梅说话。有时是问附近有什么好吃的，有时是问当地有什么好风景。咏梅都一一耐心回答。
　　 最后一天，张子吴来退房。他磨磨蹭蹭地等到咏梅换班。
　　 “梅姐，我今晚就要回去了。”张子吴说，“谢谢你这些天的照顾。”
　　 “不客气，应该的。”
　　 张子吴犹豫了一下，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这个，送给你。”
　　 咏梅愣住了：“这不行，我们不能收客人的礼物。”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是……一点心意。”张子吴把盒子塞到咏梅手里，转身就跑。
　　 咏梅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细细的银手链，坠着个小梅花吊坠。
　　 她站在那里，心里五味杂陈。这年轻人对她有好感，她看得出来。但这种感觉太陌生了，陌生得让她害怕。所以她不敢接受，打算以后有机会一定退回给他。
　　 回到家，她想起手链仍在兜里，心想以后有机会一定退还。于是把那条手链藏在了抽屉最里面。
　　 汝辉还是老样子，上班、下班、做饭、看电视。他似乎已经完全接受了没有孩子的事实，就连俩人间的亲密也屈指可数，变得可有可无，可咏梅做不到，她是一个女人，正处于旺盛期。
　　 有天晚上，咏梅突然对汝辉说：“咱们领养一个孩子吧？”
　　 汝辉愣了一下，然后摇头：“不好吧，别人的孩子，养不亲的。”
　　 “怎么会养不亲？好多领养的孩子都和父母很亲。”
　　 汝辉放下遥控器，认真地看着咏梅：“我知道你想要孩子，但咱们两个人过不行吗？你之前说过的。我现在就想和你安安稳稳过日子。”
　　 咏梅不说话了。她知道汝辉是爱她的，可这种爱太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五
　　 一个月后，张子吴又来了。这次他不是出差，是特意来看咏梅的。
　　 “我辞职了。”张子吴说，“原来的工作不适合我。”
　　 咏梅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们坐在酒店附近的咖啡厅里，气氛有点尴尬。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咏梅终于问出了口。
　　 张子吴低着头，用勺子搅动着咖啡：“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你很好，很温柔，很懂得照顾人。我从来没谈过恋爱，见到你之前，我也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咏梅的心怦怦直跳。她已经很久没听过这样的告白了。
　　 “我比你大八岁，结婚了，你不该对我有这种想法。”
　　 “我知道这样不对。”张子吴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可我控制不住自己。”
　　 咏梅不敢接话，只能转话题，“对了，上次你给我的手链，忘了还给你。我明天拿给你。”
　　 “都说是送你了，就是你的。”子吴信誓旦旦地认真说。
　　 那天之后，咏梅回家后就暗暗告诫自己，送还手链后，不可以再见张子吴了。
　　 可当他打电话来时，她还是忍不住心里忐忑，但最后接了起来，电话里咏梅再次强调手链的事，子吴说那明天拿过来吧。
　　 正是因为手链的事，他俩开始偶尔见面，有时是喝杯咖啡，有时是一起吃顿饭。
　　 咏梅有时都觉得自己疯了，可这种疯狂让她感觉自己是活着的，她的心也慢慢灼热起来。
　　 有一日，张子吴笨拙地想牵她的手，她躲开了。
　　 “别这样，我是有家庭的人。”
　　 “对不起。”张子吴缩回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看着他的样子，咏梅突然觉得很心疼。她不知道是心疼张子吴，还是心疼自己。
　　 汝辉这个月里忙归忙，但不是傻子，隐隐觉得咏梅有事。她不像之前那样郁郁寡欢。似乎开朗了许多，这种感觉头几天，汝辉觉得是好事，可慢慢开始，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咏梅的电话，微信也多了起来，他一问咏梅就说是工作。
　　 有天晚上，他实在忍不住了，突然问咏梅：“你最近好像经常加班？”
　　 “嗯，酒店最近忙。”咏梅撒谎了，心里怦怦直跳。
　　 汝辉没再问，但眼神里有了怀疑。
　　
　　 六
　　 事情发生得猝不及防，难以预料。
　　 那天咏梅生日，汝辉说要去外地开个会，不能陪她过。咏梅很失望，情绪低落。
　　 张子吴打电话给她，叫她出来陪自己过一个有意义的节日。
　　 在一家餐厅里，张子吴给她准备了一个小蛋糕，还有一束花。
　　 “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咏梅很惊讶。
　　 “你身份证上看到的。”张子吴不好意思地说。
　　 之后咏梅去了张子吴临时租的小公寓。房间很小，但很整洁。墙上贴着篮球明星的海报，书桌上放着几本编程书。典型的单身男人的住处。
　　 咏梅喝了点酒，话多了起来。她跟张子吴讲了自己想要孩子的事，讲了汝辉的不育，讲了自己在这段婚姻里的失望和痛苦。
　　 张子吴静静地听着，不时递纸巾给她擦眼泪。
　　 “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咏梅抹着眼泪说。
　　 “没关系，我想了解你的一切。”张子吴说。
　　 之后的一切都顺其自然发生了。当张子吴吻她的时候，咏梅没有躲开。他的吻很生涩，但很温柔。
　　 在炽热的唾液与舌头交织中，当充满爱意的双唇紧紧贴合时，两人的关系逐渐拉近……
　　 事后，咏梅哭了。她觉得自己背叛了汝辉，也背叛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
　　 “对不起。”张子吴手足无措地说。
　　 “不怪你，是我自己的选择。”咏梅穿好衣服，匆匆离开了。
　　 回到家，她洗了很久的澡。水很热，但她觉得浑身发冷，而且全身都揉搓一遍，想把自己清洗干净。
　　 汝辉突然回来了，捧着一束花和一个蛋糕，来到卧室。
　　 “会开完了？你不是说明天回来吗？”咏梅躺在床上都惊呆了。
　　 “骗你的，想给你个惊喜。”汝辉笑着说，“生日快乐，梅梅。”
　　 咏梅看着丈夫，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汝辉以为她是感动的，其实她是愧疚。
　　 那天晚上，咏梅和汝辉做爱了。这是得知汝辉不育后的第一次。咏梅很主动，汝辉似乎也很动情。但进行到一半，咏梅突然哭了，汝辉顿时就软了。
　　 “对不起。”汝辉说，以为是自己不行。
　　 没想到咏梅哭得更厉害了。
　　
　　 七
　　 一个月后，咏梅发现自己准时的月经居然不来，心里开始恐惧。
　　 当验孕棒显示出两条杠时，她整个人都傻了。坐在马桶上，足足待了半个小时。
　　 汝辉的不育应该不是绝对的，医生说过有极小的概率，咏梅安慰自己。但这概率太小了，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咏梅算了下时间，心沉了下去。那段时间，她和汝辉只有过一次。反倒是和张子吴的那次，没有任何防护。
　　 她去了医院，检查结果确认怀孕。医生恭喜她，她却笑不出来。
　　 回家后，她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汝辉。如果说，孩子很可能不是他的；如果不说，这对汝辉不公平。
　　 挣扎了三天，晚晚都做噩梦，梦到汝辉对她各种羞辱和拳打脚踢。
　　 每次这种噩梦都会出一身冷汗，大喊大叫，惹来汝辉阵阵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