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盖房(散文)
一
老吕头之所以敢一个人摸索着去养蜂,多半是因为李政的存在。李政的养蜂技术是经过专业技校培养出来的,他持有吉林省林业厅颁发的证书,很权威也很有说服力。在三道湾地区所有养蜂户当中,无疑是鹤立鸡群,首屈一指的。他的养蜂基地就设在二道沟里的上二道村,差不多每隔三五天,都会骑着摩托车下山来,经过管护站的门前,去三道镇采买些生活用品。
老吕头是柞木台村的人,精短的白头,红红的脸膛,虽然已经有六十多岁了,可是地还得种,活儿还得干,一时一刻也不得清闲。他唯一的儿子前几年因病去世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够难受的,家里还有个孙子需要他来抚养。柞木台村的人口并不多,年轻些的都已经跑去外地了,只剩下岁数大的老年人,在守户看门。种地所得不多,一春带半夏,都是辛苦钱,有多少剩余,不说谁心里都明白。能够闯出一条生路,是庄户人都十分渴望的,养蜂似乎是一条不错的致富之路,三道湾地区已经有许多人在干,是不是挣钱,问谁都嘿嘿一笑,就是个不吱声,那笔账都记在心里了,不会轻易往外露的。
老吕头有一块田地在管护站旁边,就是在这个秋季,他打算在这块田地里盖房,与我们做邻居。
以前我和他不熟悉,虽然三道镇与柞木台村不远,有五六里路的间隔。可能彼此见过面的,却没什么联系,不走动,就是不认识。人哪就是这般说不清,一奶同胞的亲兄弟相处不好,比臭狗屎还要臭。街坊四邻相处好了,却比啥都香。要跟我们处个邻居了,他便在看看庄稼的时候,便顺带着来管护站前溜达,拉一拉感情。这会儿看见我在院子里站着,就走进来。
这些年我和他已经很熟悉的。他一直都在默默地为管护站做事情,非常主动,不讲如何条件,让人不能不问他在图啥?可是,这句话真不会问,就这么看着他去做。管护站门前有几棵果树,他每年春天,都会来做各项工作,包括嫁接、施肥、防治病虫害等等,几年下来,果树在他的管理下,茁壮成长。一棵树能结大小不同几种果实,而且,是早熟和晚熟不同品种,可以在不同时间段品尝。有一次单位领导来检查工作,正赶上果实成熟,便尝了尝,不禁大加赞赏,不觉间让我们的脸上也有光。
他主动来跟我们搞好关系,是在巴结我们吗?我们就是一个管护站,没有什么特异职权可以利用啊!也许庄户人家,平时就和左右邻居相处得十分融洽。邻居不同于别的什么关系,出门见面亲和些,比生分强。这样想来,就把一种必然的关系往平常里想,也就没有了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这些日子,另外那个班的小韩子来跟我们班的老祝换换班儿,老祝最近有事情要办,就找小韩子来顶替。管护站里有个刷脸机,只认识站里四个人的脸,换别人还真的不好使,所以,我们这个管护站如果有事情请假什么的,还只能内部解决了。
对于这个刷脸机,我们是深恶痛绝。局里有个监察组,是专门搞这方面监察工作的。我们来管护站上班,要按照早中晚三遍刷脸不说,还格外在晚上九点刷一遍脸,不然少一次刷脸,累积三次便按旷工一天处理。真的够悲催的,每天刷脸是必须要做的事情。记得有一次老祝外出去巡护,回来的有些晚,少刷了一遍脸。月底来检查,真的就因为少了这一次,而累积旷工一次,在月底工资单上就给扣了一百元……
没办法,老祝与小韩子换班就是处于这种无奈。小韩子这个人挺有意思,我们两个班四个人,就数他年龄小,比我们相差有七八岁,才叫他“小韩子”,还是很相当的。我们四个人当中,老祝稍大,老程与我相当,彼此间不称兄道弟,相互称呼个“老”字,还是有客套的味道。
小韩子很实在,也很勤快,我们两个人一个班有说不出的融洽。他抢着去做饭,抢着去搞卫生,弄得我都觉得不得劲,不由地让他给带动了起来。大概是第一次在一起的缘故,相互尊敬得有些过了,天天都觉得累。
他的实在劲儿也让人觉得咋舌,他对我毫无顾忌,什么话都说。上一个班时,老吕头请他和老程去他家吃饭了,还特意杀了一只小鸡呢。老程不好意思,也开车特意去三道买了些水果,给送去的。说完这句话,他还追问一句,没请你们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不得劲,只是茫然地摇摇头,没有回答。
二
老吕头在他的田地里规划着所要盖房的面积。就那么用棍子在地上画上基础的线条,然后挖了有一锹深的样子,就算结束。怎么像小孩子过家家?我不禁有些瞠目结舌,盖房就这么简单吗?房子用来放置蜂箱什么的,面积虽然不大,那可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毕竟是一座房啊!
他是这么说的,就一个彩钢房,没有多少重量。再说这块地的基础是很好的,不是漏风地,不会有什么鼓胀。我想想也是,彩钢房是新生事物,也很方便,这些年正时兴这个,想不到一个庄户人有这样的思想转变。我细想想,还是因为造价便宜,他才有如此的选择。
这天夜里,我听见外面有汽车声音,忙出去看看。发觉是一辆拉着钢材的汽车,正在老吕头的田地里卸着货。老吕头过来和我打招呼,让我晚上多听听声音什么的。他这么说完,自言自语又给圆回去,谁好意思来动这个,我都这样了,就差活不起了。临要走时,又说了一句,明天就开工,少麻烦不了的。他一脸的歉疚,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客套起来,没有了往日的随意。我一句话没说,只是点点头算是回应了他。
第二天,他真的来麻烦我了。彩钢房要焊铁架子,得来管护站接电源。我不禁有些犹豫。这样用电是不符合站里规定的,擅自给别人用电,如果让领导知道,是不会同意的,闹不好会受到处罚。
他这么大岁数的人,好不容易盖回房,用电又能用多少呢?再说了,我们不说,领导怎么会知道?这铁架子也并不算大,不会用多长时间就能焊完,也就同意了。
房子盖得很顺利,只是有个缺陷。铁架子的数据与彩钢泡沫数据不相符,安装彩钢泡沫板的时候,才发觉短了一块。人老了,弦也调不准了,他这样自责着。没办法,只能将就材料了。彩钢泡沫板安装完毕,在下面空出一截来,好像是一个人做裤子做短了,成了一条吊腿裤,一大截脚脖子露在外面,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他倒是有办法。回家去划拉来许多的砖,用拖拉机运过来。这些砖无一例外都是黑乎乎的,应该是从炕洞子扒出来的。砖到位了,他便开始进一步完善彩钢房的剩余工作。他要把这些砖砌到空缺之中,然后再抹上水泥。
砌砖很顺利,抹水泥时出现了问题。沾有黑灰的砖不愿意粘水泥啊!抹上去就掉下来。他很固执,与黑灰砖顶起了牛。不愿意粘也得粘,水泥在上面掉下来,就再去抹,一直到抹上为止。
看着他笨拙的样子,我的心里有些不忍。我知道该怎么去做,才能把这个活儿干好。我告诉他,用刷子蘸水刷,把黑灰刷掉,然后再抹水泥,这样会更牢固。不然你这么干,就是抹上去也不会结实的。闹不好,过段时间还会掉下来。
听了我的话,不再倔强,慢慢地静下心。放下水泥灰,他真的这么去做了,看来,我的话说到他的心里去了。他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干脆便伸手。他在前边刷,我在后面抹。专业的手法,让他吃了一惊。你是瓦工?他这么问,我也没有回答,活儿在那里摆着呢,自己去看。这个没想到,让他眼里闪烁出的东西,就是在赞叹着,可嘴上却什么都不说。
为了降低盖房成本,他舍不得去买新砖。这些是计划外的投资,如果连砖带水泥,没有个千八百是下不来的,看得出来,他真心疼。
原本彩钢房是没有地基的,砌了这么几层砖,再抹上水泥,还真的当成了地基,还别说,真有歪打正着的感觉呢?
三
活儿干完了,他找我去他家吃饭。我一下子想起他请客的事情,心里使劲翻腾了一下,很不舒服。我推辞着。不就干点儿活吗?吃什么饭?算了吧,我还得值班,不能离开。
我推辞还是有我的道理。两个人在站里,请我吃饭不请老祝,是不是会有想法?请两个人同去,他似乎还有些不情愿。就是请我这顿饭都是意外之举,我怎么就看不出眼色,去吃这顿饭呢?
见我推辞,他也没有再坚持。
房子盖完,他就迫不及待地把蜂箱搬来。蜜蜂还有一季的杂花蜜要采,不可荒废。他便忙碌起来,每天都要先打理蜂箱,然后再去收拾房里的活儿。他的瓦工水平虽然一般,活儿有些毛糙,可是,应付一些杂七杂八的小活儿还是可以的。房里要搭一铺炕,然后就是一个水泥地,很简单,对于他来说,也不算难。
他的活儿很急,干不完活儿,心里放不下,一天到黑地干,也不知道累。李政路过这里,都会歇歇脚。他们是老相识,都曾经是上二道村的人,彼此熟悉,见面说话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老吕头更多的是请教李政的是养蜂的问题,李政就事论事,看见哪里说哪里。他有时候问多了,李政就回他一句,我说这么多,你能记住吗?我说了不也是白说吗?
他的脑袋点得像鸡鵮米一样。人老了,啥都不中用了。是啊,脑袋瓜子里的那点东西,就跟糨糊差不多了。他常常这样自责着,感叹自己的不中用。
这天中午,李政又骑车下山来,在他的蜂房里坐下了。过了有一个多小时,他才满面红光地走出来,看样子喝了不少。老吕头送他出来,他还在拍着胸脯,打着保票,一定会教,能学多少就教多少。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一个人是不是有这个悟性,还不好讲,就怕老吕头在这方面反应迟钝。
那天,我看他给蜂箱的盘子里倒水。这是干什么?我问他。他说给蜜蜂喂水。第一次听说,还有给蜜蜂喂水的。李政来了,看见盘子里的水,不由地直摇头。为啥要这样?这么问他,他却这样回答,省得它自己出去喝了。
我这样说,你当是喂小鸡呢?李政看看我,说了一句,看看人家,不懂的都明白。这时候,不用这么做。春天的时候,蜜蜂刚刚苏醒,身子还弱,怕它飞出去,飞不回来,补点水是可以的。他这么说着,便打开蜂箱去查看,果然,里面潮湿得很,都是蜜蜂排泄造成的。真的把蜜蜂当小鸡养了,李政一时无语,只能叹气摇头。
潮湿的蜂箱的大忌,会让蜜蜂得病,蜂群因此而削弱。他们在一起议论着,我的站里来人,忙去打招呼。这天中午,李政又没走,搭些酒,就当是交学费。我看明白了,老吕头想学技术,就得付出些代价的。其实,他所付出的那些代价,也是很普通的乡村小烧,吃食也不过是花生米一类的小菜,李政不嫌这些,借酒发挥一下自己的所长。至于发挥多少,就不得而知。
那天,老吕头兴冲冲地来到管护站,在院子里就喊上了。
“小蒋!”他这么喊,感觉一下子把我喊年轻了,是以自己“老”而自居呢。我不由心里别扭。他不过六十多岁,比我大十岁多一点,这个年龄好像还生不出我来。
他的手里端着一个水舀子,里面是半下子黄灿灿的蜂蜜。搅蜜了,是第一次,这些天的辛辛苦苦,总算看见了回报,他特意来跟我分享劳动成果呢。
我这么说,血糖高的人,吃点纯蜂蜜是可以的。我的话里有话,如果是掺了白砂糖的,我是万万不敢食用。
听了我的话,他一下子愣住了,不免让自己陷于进退两难的境地。他显得很尴尬,我倒是想到了老祝,他的血糖不高,是可以吃蜂蜜的,就是掺了糖也不怕。
想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转身出去了,透过窗看到的是一个佝偻而又蹒跚的背影。刚才的话,让我觉得有些对不起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