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风噪。
　　 月光，山寺。
　　 这一夜，在老和尚的生命中，虽然算不得极特殊，但也足够让他难忘的了。他住在山寺中，多少年了，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只知道这里就是他的家。因为山高，地远，此处平常少有人来。除了偶尔有村夫村妇来烧香，是难得见到人影的。因此，当他这天晚上打完坐，准备去睡觉，却听见窗外有轻轻的人声时，他是吃了一惊的。
　　 老和尚打开门，只见窗外山风吹得吓人。一对父子正坐在台阶上，显然刚才是要勾着头睡觉的，此时，听见老和尚的开门声，也是一惊，双双回过头来。父亲看着眼熟，四十多岁样子，衣着朴素，看上去像个教书先生。儿子年龄不大，十五六岁的样子，瘦瘦弱弱，一双眼睛，却是出奇地明亮。
　　 老和尚问明他们此行的目的后，便将他们请到寺中客房歇息。老和尚安顿好他们，然后慢慢回到自己的房间，心中很不平静。
　　 这次他们前来，其实他早料到，十五年前就料到了。那天早晨，他像往常一样，正准备给佛前的油灯里添油，忽然，听见门外有婴儿哭声。哭声嘹亮，他赶忙打开寺门，只见寺门门口端端正正放着一个红色的襁褓，一张天地初开的脸，在襁褓中攒足了劲儿哭着，哭得小脸儿似乎皱成一团。老和尚小心地将婴儿抱起，朝前方的小路看去。只见一个红色的女子身影，正朝着山外走去。忽然，她回过头，停下来，朝寺庙磕了三个头，然后猛地往前跑，再没回头。那天，有淡淡的雾，那个红色的身影在雾中，像一朵越来越小的火焰，直至最后消逝。若不是手中的婴儿真实的啼哭，他还以为这只是梦一场。
　　 “这孩子，现在要来寻亲生父母亲，可怎么跟孩子说呢？”老和尚心中惆怅得紧，裹紧被子，听着山风，吹了一晚。
　　 第二天早晨，老和尚早早地便起床，熬下一锅米粥。熬粥时，少年过来帮忙添火，老和尚一边拿着锅铲在锅中搅动，一边细细看他。真是个好孩子：身材高挑，眉清目秀，火光映得他的脸儿通红。
　　 粥熬好了，老和尚给少年和他父亲各盛一大碗，自己则拿个小碗，慢慢地喝着。一边喝，一边说着话。老和尚慢悠悠地将少年的身世说给少年听了，少年的眼泪便下来了。
　　 “那就是说，我这辈子，再也找不到我的父母了？”
　　 老和尚不说话，但是他的沉默，却像钝刀一样割着少年的心，那痛，是缓缓的，缓缓的，却呈递进式。
　　 中年人为少年拭去眼泪，叹了口气。他当初从老和尚这里将这孩子领养去，将他养大。本想瞒着孩子，一辈子平安度过，谁知孩子何其敏感，居然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悟出自己是领养的孩子，从此便铁了心，要寻亲生的父母。孩子说，他并不是要随了亲生父母而去，但是人一生一世，总归要知道自己的来处。孩子既然这样讲，他便不说什么了。只是默默地将东西收拾，带他来找老和尚了。
　　 只见老和尚拿把调羹，缓缓地搅动着碗里的粥。他仿佛不经意地问少年：“粥好喝吗？”
　　 “好喝。”少年答。
　　 “就是稠了点。”老和尚说，“稠得都看不出哪些是水，哪些是米了。”
　　 “嗯。”
　　 “更是搞不清楚它们是从哪些谷穗上长出来的了。”老和尚不显山不露水地说。
　　 “您……”少年疑惑地抬起头。
　　 “要是再想知道这些谷穗长在哪片土地，滋养它的是怎样的流水，那就更是不可能了。”
　　 老和尚舀起一勺粥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大声道：“明知不可能，干嘛还要执着地寻找它们呢？瞧，这粥熬得多香。喝吧，喝你碗里现成的粥，感受它的香甜吧，孩子。”
　　 少年像是被电击似的，显然，他已经明白老和尚的用意。少年顿了几秒，一口气将一大碗粥喝了个精光。喝完粥，父子俩便收拾行装回家了。临行前，少年在老和尚面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然后，他们走上了寺前的山路。老和尚站在门口，看着他们走远。出门时，包袱是背在中年男子身上的，不知何时，那包袱，却背在了少年身上。
　　 老和尚在门口站了半天，回过头来，收拾碗筷，自己念叨一声：“他不过是在寻找今生父母，我不是也在寻找生生世世的父母吗？我劝他不要执着，而我自己，岂不是更执着？我也该放下了。”
　　 忽然间，他觉得心中澄明，所见之物，竟为一体，毫无二异。整个世界，以一种全新的面貌，在他面前，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