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 花香】钢娃(散文)
一辆小车从公路上驶了过来,穿过村口不远的庙旁,慢慢开进了村子,停在一户人家门口。车上下来一位十分标致的青年,他下车后轻轻关上车门,顺手拿了一盒烟,向村口的那几位老人走去,礼貌地问候着、递着烟。
一位大妈惊奇地说道:“这不是钢娃吗?回来领媳妇了吗?”钢娃摇了摇头,笑着说道:“下次吧。”
钢娃是三婶的儿子,这名字是三婶给起的,美其名曰“钢娃”,盼着这孩子能像钢一样结实,不生病,还能风风火火地长大。
农村人通常给孩子起两个名字,一个小名,也叫奶名;一个大名,一般在学校和步入社会后使用。可三婶给钢娃起的这个名,用她的话说,是“一次到位”,不用再分什么奶名、大名了。
三婶生的头一个孩子也是男孩,长到两岁多,不幸得了麻疹,求医问药也没留住,孩子还是没了。三婶当时伤心得像疯了一样。后来第二个孩子出生,刚好也是儿子,三婶说什么都要把这孩子照顾好,哪怕自己缺吃少穿,也要保证孩子平平安安。
钢娃出生后没奶吃,三婶就四处想办法;等钢娃能吃饭了,她宁愿自己饿上三天三夜,也要让钢娃吃饱喝足。
三婶太疼孩子了。为了钢娃,她日渐消瘦,脸上爬满了细密的皱纹,胳膊细得像烧火棍,身上那件黑色粗布裤子,大腿和屁股处的补丁都磨破了。原本正值壮年的少妇,在旁人眼里,倒像个五十多岁的人了。
钢娃是三婶的精神支柱。三叔人老实,一辈子都是“踢一脚才哼一声”的性子,有人甚至说他“三脚踢不出个屁”,只会埋头干活,可有时候干的活连农业社的队长都看不上——别的全劳力一天能挣十分工,队长只给三叔九分。三叔这性子,也没少受人欺负。
有人说三叔命就这样,好在娶了个会过日子的好媳妇。
七十年代末还没分田到户,家家户户的日子过得都紧巴巴的,甚至可以说饥寒交迫。三婶跟着三叔,没少受气,可她有股不服输的韧劲,俗话说:“能到挣死牛,不让打住车。"她把家里家外打理得井井有条,就连院里种的豇豆、茄子,都栽得整整齐齐、一行一行,村里人没有不佩服她的。
村里有些爱开玩笑的人说:“三婶跟着三叔,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三婶从不在意这些闲言碎语,她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钢娃身上。她觉得三叔这辈子太窝囊,自己一定要让钢娃长大成人、出人头地,把王家的日子过红火。
三婶听人说核桃能补脑,就千方百计地找核桃,还上山去打核桃。她想把钢娃的脑子补得灵光些,盼着孩子聪明伶俐,将来能考上大学、端上“铁饭碗”,再娶个知书达理的“城里媳妇”,再也不用困在这大山里了。
想着这些,三婶的脸上就忍不住露出笑容。
那几年三婶到底给钢娃吃了多少核桃,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她只知道钢娃一天天长高,书也念得越来越好,至于是不是核桃的功劳,谁也说不清。
那时候没有幼儿园、学前班,孩子一上学就直接上一年级。转眼间,钢娃就从小学一年级读到了中学毕业。
家庭贫困虽是坏事,反过来却也成了钢娃的动力。他看在眼里:父亲性子窝囊、干活笨拙,母亲精明能干,家里家外的事全靠母亲一人操持;用村里人的话说,父亲就算看见油瓮倒了,都不会着急去扶,这是天生的性子。
因为三叔为人老实,村里人不管大小事,都愿意找三婶商量、帮忙。
钢娃看母亲这么辛苦,在幼小的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一定要好好读书,长大后报答父母,他想只有把书念好,才能改变家里的命运。他心里清楚,这个家能不能好起来,全靠他了。
有一次,钢娃从学校回来,走到村口,看见几个人围着父亲,嘴里骂骂咧咧,还指指点点,看那样子像是要动手。他再仔细一看,父亲拉着架子车,呆愣愣地站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钢娃立刻冲过去,双手紧紧抱住架子车辕。村里人认出这是三叔的儿子,如今已是半大小伙子,也就没再纠缠,散了之前还跟三叔说“以后干活机灵点。”后来钢娃问父亲到底怎么回事,父亲只是淡淡一笑,低着头不说话。这件事,在他心头深深扎下了根。
功夫不负有心人,钢娃的勤奋终于有了回报——他考上了高中,也长成了大人的模样。在高中,他成绩优异,入了团,还当上了班长。
三婶高兴坏了,用农村人的话说就是“从灰堆里抱出了火星子。”她觉得自己总算熬出头了,过去所有的酸甜苦辣都抛到了脑后,一心扑在照顾钢娃的生活上。
这时的钢娃,才算真正对得起“钢娃”这个名字:一米六的个头,一表人才,浓浓的眉毛下,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身上那件朴素的衣服虽然有点紧身、显短,可他知道,这衣服是去年才买的,仅仅半年就小了,说明自己又长高了。
那年高考,钢娃以超出一本分数线五十分的成绩,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
村里人都替三婶高兴,纷纷前来祝贺。大队书记碰到三婶,也特意上前道喜。还有人说:“真是没想到,这‘闷葫芦’似的娃,居然能考这么好的学校,三婶这是前辈子烧了高香啊!”
三婶拿出了所有积蓄,还是不够学费,又找亲戚邻里借了些,大队也给了些补助,钢娃总算踏进了大学校门。
又过了四年,这四年里,三婶的头发渐渐熬白了,眼角鱼尾纹不知不觉的更深了,曾经还算清秀的脸庞又消瘦了不少。三婶家门前的那棵核桃树也长大了,慢慢开始结果。三婶常开玩笑说:“钢娃能考上大学,都是小时候吃核桃吃的。我栽这棵树,就是盼着将来孙子也能吃核桃,跟钢娃一样考上大学。”
人们常说:“运气顺了,再大的坎也能变成平路,再深的沟也能轻松跨过去。”大学毕业的钢娃,顺顺利利找到了一份好工作,薪水还很高。一辈子没什么存在感的三叔也常常笑出声,他为自己养出了一个大学生而自豪,觉得家里总算“改换门庭”了。他还盼着钢娃早点结婚生子,到时候自己和三婶就能进城带孙子了。
想着这些,三叔笑了,三婶也忍不住跟着笑了。那笑声那么自然、那么温和,满是藏不住的开心。
钢娃这次回村,就是要给三婶带个好消息:和他谈了两年的女朋友,打算把婚事定下来,这次先把女朋友带回来让家人看看,之后再请女方父母过来商量具体事宜。
如今的钢娃,才真正称得上“钢娃”——你不服都不行。他似乎又长高了,现在有一米七五左右,浓眉大眼,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不知是近视镜还是护眼镜。在他深邃的眼眸里,好像藏着用不完的智慧和力量,眉宇间透着一股英俊潇洒的气质。合身的上衣勾勒出挺拔的身形,更显大方得体。
村里人没有不夸钢娃的。三婆紧紧拉着钢娃的手,高兴地说:“这娃长得越来越俊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当年还是我给你接的生呢?真没想到,二十多年过去,居然长的这么精神、这么帅气!谁家姑娘嫁给钢娃,那真是掉进福窝里了!”
钢娃也笑了,拉着三婆的手说了些客套话,又赶紧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二百元钱,要塞给三婆。这一下把三婆弄得有点不好意思,连忙推辞,还后悔刚才提了接生的事。
可钢娃递出去的钱哪能再收回来?他硬是把钱塞进了三婆的衣兜。现在的钢娃,早已不缺钱花了。
又过了一年,在一个繁花似锦的五月,钢娃结婚了。第二年十月,钢娃的媳妇生下了一个八斤重的胖小子。
这孩子刚生下来,所有人都觉得,比当年刚出生的钢娃还要憨态、还要心疼。
全家人都笑了,笑得那么开心,尤其是三婶,她的笑声久久回荡在村子上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