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小事】会清桥那头,是千年的贡川(散文)
来到贡川古镇,路口的名牌墙上赫然写着“贡川,一座皇帝赐名的古镇。”这让人想到“贡品”,难道贡川与贡品有关?
我和当地的老人一起坐在会清桥桥廊下的长凳上时,他们告诉我:“听老辈人说,我们这里原来叫‘发口’,北宋时期盛产草席。一位在朝廷做官的陈姓祖先,将‘发口草席’进献给皇帝,皇帝用后很高兴,但又觉得‘发口’这个名字不好,就赐名‘贡川’,希望‘进贡之物,川流不息’。”
贡川古镇属于福建三明的永安市,但它始建于唐开元二十九年(741年),而永安置县却在明景泰三年(1452年),故有“先有贡川,后有永安”之说。
一位老人用拐杖指着桥面的石头说:“我们这里过去来往的人多,都要从桥上过,或者来桥上歇歇脚。你看石板都踩成了这样。”这时我注意到,桥面的石块被踩踏得坑坑洼洼,尽显古老与沧桑。
江南的古镇往往离不开水,河流就像是古镇的灵魂与命脉。贡川也是水养大的,有两条河一左一右地抱着它。
一条是沙溪,贡川就在它的西岸;一条叫胡贡溪,它从西流向东,在镇南汇入沙溪。沙溪水清澈,而胡贡溪较浑浊,故而在贡川也能欣赏“泾渭分明”的景况。
来到贡川,最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会清桥,它在沙溪与胡贡溪交汇处,横架于胡贡溪上。这是一座建造于明代的石拱廊桥,两墩三孔,用丹霞石垒砌如飞虹,石桥之上有木结构的桥廊。
这桥廊挺特别的。它的廊顶飞檐翘角,中部还有突起的单檐歇山式屋顶。它上面有多种样式的斗拱,如“一斗三升”“驼峰拱”等,突显了此桥的装饰美。不但设长凳供人们休息,而且廊檐下有风雨挡板,为人、也为桥本身遮挡风雨。桥中间东侧设神龛,供奉“真武大帝”。神龛的侧柱上有对联“会极环瞻星北拱,清波永奠水东流”,是明代进士罗明祖所题的。罗明祖为官清廉,这让会清桥又多了份清正之气。
桥南端有聂氏宗祠,而著名的陈氏大宗祠则在整个镇子的最南端,也就是巫峡头新村之南。
史料里说,那位进献草席的陈氏祖先是陈瓘(1057年-1124年),北宋大臣。他于宋元丰二年考中探花,虽然仕途坎坷,但一生恪守士人气节,直言敢谏。他治学严谨,著述颇丰,有《了斋集》《了斋易说》等作品,其书法造诣亦颇深,有手迹《仲冬严寒帖》传世。
历史上,贡川陈氏家族出状元1人、探花2人、进士70余人。比如陈瓘的祖父陈世卿、父亲陈偁也都是进士,他的伯父陈俨也考中探花,有“一门双理学、九子十登科”的荣耀,其中的“双理学”指的是陈瓘和他的侄子陈渊。宋高宗于绍兴二十六年赐陈氏建“大儒里”牌坊,光昭陈氏史册。
陈氏大宗祠为明代殿堂式建筑,坐西朝东,前广场延伸至沙溪。门楼古朴大气,上部是斗拱结构,有舒展的飞檐,犹如官帽。内院的门楼四柱三间,门额书有“世承天宠”。宗祠两进一天井,里面匾额与对联琳琅满目,其中“追远堂”匾上方还有一块“状元及第”竖匾。
离开陈氏大宗祠,回到会清桥,桥北堍便是古城墙,古城墙内便是古镇核心区。
古城墙原长三千多米,也是用红砂石垒砌的,故而贡川被称为“城堡式聚落”。现存的古城墙只有千余米,但也挺壮观,沿城墙的是一条宽敞的单边街,街侧的建筑基本都是新式楼房,将那些老屋遮挡在后,实际里面包括了集凤、延爽、攀龙、观成等四个村子。
古城墙在会清桥这里是一个拐角,街面有一座道教的临水宫和一座姜氏宗祠,而城墙上有孔城门,门上是一座廊亭。
从城门下去,是两溪合流处的古码头。站在廊亭上,看古码头像是探向水中的神龟。
城墙内的古镇老街区,其形看似像是古代兵器中的青铜戈头。难不成这古镇的布局,也曾暗合戈的“勾、啄、揕”战法,藏着几分攻防的智慧?
贡川还真有“勾”的能耐,要不然为什么能吸引这么多姓氏在此安居?现今,古镇中有陈、罗、张、邱、邢、邹、刘、余等人家,有不少姓氏在镇里尚存宗祠或家祠。
“揕”与“啄”呢?我想到贡川的古城墙不仅具有抵御洪水的功能,更是为抗敌防扰而建,特别是它曾多次抗击过倭寇的侵扰。
这样的古镇,谁不想进去瞧瞧,探寻一番。
我是从进士里走入的,贡川有多座进士第。如宋淳化三年进士张若谷的故居,为两进一天井格局;明嘉靖进士林腾蛟的进士第三进两天井;明万历进士严九岳的故居亦为三进两天井,且一进比一进高,蕴“步步高升”之意,正厅悬挂“巴陵师帅”匾。
这三位进士,不但勤政爱民,为官清正,且都有颇高的文学造诣。如张若谷不搏虚名,办实事,官至尚书左丞,留下“循良”美名;林腾蛟官至山东道监察御史,遗著有《三泉集》等;严九岳为官勤勉,为民请命,官至岳州知府,有遗著《筍存集》。
张若谷故居旁,还有一座张宅——金鱼堂。我特别注意到,它的老门槛中段已经凹陷如槽,只剩底下的三分之一,这是多少年多少只脚的亲密接触,才有如此的付出?
据说,贡川还有一座严氏宗祠,也叫金鱼堂,它始建于明嘉靖年间,内部的木雕工艺精湛。
有一座邢家古院藏在小巷里,门侧有对联“皇宫讲史,惟屋参机。”明代邢氏先祖邢参是一位以“参悟天机”闻名的易学大师。据传,邢参曾因解梦精准被召入京,为嘉靖帝占卜国运,御笔题赠“惟屋参机”四字,后镌刻于古院门楣,成为家族荣光。
在禾鳝巷里的余氏家祠隔壁,是“姜家康民居”。它院门与正门错开,这是风水上“辟邪”的讲究。厅堂雕饰不多,但格窗棂的纹饰挺多样,有海棠纹、如意纹、万字纹、金钱纹等,有的格条窗上还残存着一些刻在上面的文字,如“重装墨书”“长著香薰”等,别具一格。
那天我在严九岳古居,见厅堂里喜气洋洋的,新挂的红灯笼,心贴的红对联,还有太师壁上崭新的红双喜,这是又有族人在祖屋里办了喜事。古朴、庄严和当下的喜庆,就这么自然地融在了一处。
在贡川,看见好几栋古屋都是这样的喜庆。人们即使不再住在里面,但结婚这样的人生大事还是要回到祖屋里操办,这是对家族“根”与“源”的追溯与敬畏,是对家族传统的一种继承。
古镇老屋质朴典雅,砖瓦木门浸透着传统文化气息,它们像是一位位老者,在那里默默地诉说着家族的过去。
在那些沉静的古宅间穿行久了,突然遇见的“笋帮公栈”便显得格外不同。它不供奉祖先,却见证着另一种烟火气——商业的往来。它建于清顺治三年,坐南朝北,由门厅、大厅、东西廊及厨房等组成,曾是闽、赣、浙等省笋业商贸组织的联络中心。当年笋商云集,收购笋干、商讨价格、签订契约等均在公栈内进行。有段时间,它还是红军的联络站。现在公栈内墙上,仍留存有“天下为公”“实行三民主义”“遵守五权宪法”等标语。
在贡川,可见当地人祭祀两位由人化神的民间神祇。一是正顺庙主祀的谢祐,北宋时从儒士到道士,因为民除害被封“谢祐真人”;二是三角地供奉的“太保侯王”,传说他为保护村民饮毒水而死。
正顺庙在贡川老街区的中心位置,始建于宋代,是三明地区最早的几座正顺庙之一。一个人,从治学儒士,到除蟒勇士,再成道教神仙,是一个蛮值得咀嚼的民间造神故事,也显示了人们对心系百姓者的淳朴感情。
而“三角地”就是古镇的一个三条巷会合处,立有一座凉亭,亭下是一尊黑脸、怒目圆睁、左手伸出两根手指、右手持一把斧的塑像,这就是“太保侯王”。
在当地百姓心中,无论是“谢祐真人”,还是“太保侯王”,都是保民平安、扶正扬善、除恶祛邪的神,故而世代供奉与祭祀。这体现的不单是对神祇崇拜,更是百姓对善与恶、美与丑的一种生动注释,是世代相传的朴素信仰。
在贡川,还有“七星古井”。相传,约在明朝万历到清康熙年间,贡川人按北斗七星先后挖了七口井,青石围成井圈,石井圈上还刻字,如“清冽恒久”“谦流”等。由于建造年代不同,所以古井的样式略有不同,反映了相应年代古镇的繁荣与兴盛之别。
走在贡川古镇的老街区,我总喜欢拐入那些很小的巷子,因为那里往往会藏着惊奇,常常一座老宅就默默地在那里,或者一座漂亮的门楼立在小巷深处。这些小巷里,墙根下都长着苔藓,长着杂草,看上去有点荒凉,来此走动的人少了些,但其实深巷里还住着人家。
有一次走进一条小巷里,突然没有了往前的出路。正好一户人家的老两口正在午饭,我问哪里可以过去,他们很客气,手一指,竟然让我从他们屋里过去。原来他们的这间小屋,本就是一个过道。这种体验让人感觉很特别。
贡川,戴着被皇帝赐名的光环,它的根与魂却牢牢系于这片土地里。古老的城墙环绕着,清澈的井水滋养着,座座宅院栖息其中,古老的桥梁连接古今。这一切,让它的古韵不仅可看、可触,更可感。
虽然我没数清那些弯绕的巷子,也记不全所有古屋的名字,但我见识了那些老屋的门槛和厅里的地砖被踏磨得凹陷,见识了那些祠堂和庙宇缭绕的香烟,见识了小巷里墙根下的苔藓还带着午后的潮气……
我离开前,回到会清桥,抚摸着桥廊下的木柱,想到贡川的状元、进士和秀才们都是从这里走出去赶考的,也许这柱子上面的温热,还有他们留下的手温。如此,我岂不是与千年古镇的过去进行了对话?
有人坐在这里休闲,有人提着菜篮子从这里走过,有小孩子在这里跑来跑去,如此的会清桥岂不是既连起了贡川的过去,也托着现今贡川人的日常?
从会清桥上走过,再回看古桥与古镇,那些明清古建筑又藏在了新楼房后,像是被封存了起来,等待着有缘人推开那扇虚掩的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