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她是一棵孤独的树(散文)
1
庭院边的梨树,挂着密匝的梨子,每一个枝条都向下弯着,黄橙橙的飘着微雨过后的果香,有点淡,像极了遥远的思念,以及,那双结满老茧的手掌里托举的一块砖,整齐地码在墙垛上。梨树上的叶片在秋风的吹拂下渐黄,已经不再丰满。像极了远处奔跑的老母鸡,身体上的羽毛掉了一圈,但也十分自然。
远处的山峦上铺着一层雾,有点挤。像是在静止,又像是在流动。
她静静地站在梨树下,站成另一棵梨树。
一阵微风吹来,凉飕飕的,梨树的叶片上掉下一滴水,正好飘到脸上,凉凉的,但挺舒服。她没有抬起手,深入梨树的枝条,去摘下那颗举手可得的比拳头还大的梨子。只是静静地望着,嘴角擎着一抹微笑。
那是她和他刚结婚那年一起在这个春天栽下的唯一的果树,整整二十年了,风雨无悔,早就长成一颗孕满果实的参天大树。对于她,树枝高得很多,树尖的枝叶在触碰云朵。
如今,孩子已经上了大学,丈夫一直在外地的建筑工地上打工,候鸟一样地南来北往。她一直在老家陪着公公婆婆,任劳任怨,无怨无悔。可如今,自己就是这庭院边的一棵梨树,在和另一棵梨树对诉,别无选择。虽然公公婆婆在孩子上高三的那年相继去世,但守孝三年的契约还未完成,她不能离去,不能让这个庭院变得苍凉而落寂。她宁可坚守着自家十亩薄田,和日月一起长出幼苗,收获庄稼。
抬眼望去,近处、远处,依然在挑逗着深秋的绿色。漫山遍野,满目翠染,那是一种能够让人安心的颜色。尽管,许多树木的叶片在开始变黄,在随风飘落,可那一株株柏树依旧遒枝撑绿,伞一样把绿意一圈圈地荡漾开去,一圈一圈地绕着山,裹着山。那一棵棵松树也在竞赛似的,吐着绿浪,松针紧密地匝束着,如伸开的手指,画意在五指伸展中蜿蜒出山势的起起伏伏,似乎是向天再借五百年的歌曲。
她收回目光,抬起手,把鬓间的黑发撩了撩,依然在微微地笑着。她只是在享受美好时光,别人可能不懂得。
梨树上稀疏的叶子,一片片都挑着水珠,水珠透着光亮,能映出人的影子。估计,这就是秋雨在叶片凝聚的思念,包含着浓浓的不想散去的情结。
曾经,自己也是一名出色的女孩,蝴蝶般的灿烂,从小学到初中,每一门功课都没有落下,年年全级第一,年年三好学生。一帆风顺,那是对于风平浪静的美好期许。人作为现实的存在,在狂风浪涌里就是一粒尘,还有一学期,自己就可以顺利毕业,考入中专,改变命运。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车轱辘的一次打滑造成的侧翻,注定父亲失去一条健全的腿。
想起这些,梨树叶片上的水滴,也在渐渐暗淡。但她很快甩去这份执念,让自己变得安心、变得清明。过去仅仅是人生的基点,那只是一个起始,自己还有着更远久的远方和未来。
2
她不在梨树下张望,抬眼看着远处。山头上的迷雾在渐渐退去,山势若隐若现,从下到上,在逐渐清晰。山沟里不再有雾播下的种子,没有那种一边织满雨丝一边拱起团团浓雾。她摇了摇头,是在甩掉过往,还是甩掉不悦,她没有厘清当时的心情。其实,厘清与未厘清均没有任何意义。那些远去的时间,还有经历的许多事情,都很重要吗?或许都已经无足轻重。时光荏苒,渊薮咎年。山坡上的老槐树开了一茬又一茬的洁白,每年都在固定的季节里绽放,吸引蝴蝶舞蹈,蜜蜂酿蜜,年年岁岁,岁岁年年,不徐不慢,不烦不恼。总是在“最美人间四月天”开满树花香,陪伴自己渐渐长大,在无数次的见证着村庄的寒来暑往。
父亲的犁铧,母亲的锄头,早就在岁月里安睡了一年又一年。每年新增添的哇哇声和逝去的身影,就像春天的花开花落,每一季果实都重复着过去的原光,但每一树果实都潜藏着自己的丰功伟绩,溢满不同人的口腔。人总是要活在当下,继承和发扬父辈人的豁达与善良,勤劳与勇敢。就像夏日菜园里的风景,一串串挂满豆角的豆架,一树树低矮小树上藏在绿叶里的小辣椒,一棵棵挂着紫色的茄子,和那一只只垂直的黄瓜,满园的意气风发,风风火火一路迈向红红火火。
炊烟是一个家庭独有的温情,虽然夕阳藏在云朵里,但锅碗瓢盆的交响曲是每一个农户都必须奏响的悦音,悠悠长长,绕梁三日三月三年三十年,乃至更长。炊烟沿着椽缝爬满墙顶,沿着屋檐飘洒在广袤的天宇,空气里到处飘着米香、麦香和菜香。
当岁月凝成水流远去的时候,过去的日子就会随着波浪淡去。那些琐碎就是诗歌的一种意象独白,碎片化的在记忆的某个角落醒着,忽然在某一天,在诗人的脑海深处泛着波,点点滴滴滴记录堆积成诗行,一段一段地码满一页白纸。
日子是行走在岩石上的树木,必须把根深深地扎进岩石间隙,从石缝的深处寻觅活着的理由和坚毅,体会大山的乐观与葱绿。每一棵树都是绿色的制造着,每一条河都是水光潋滟的一束光。阳光透过每一个缝隙,穿透每一次疼痛的通道,生命的罅隙里便染着光圈。树木随着风吹雨淋,雪霜脆染,一次次醒来,又一次次睡去。从每一次树叶的诞生到树叶的飘零,都是一个严严实实的轮回。化作春泥更护花,树叶调零,不仅仅是化作春泥,那是树木独有的情怀对于大地山川的思维。这种思维散发着水汽,不断地堆积、沉淀、转化,才让树密植山野。满山遍野,郁郁葱葱,或者满山遍野的苍劲虬髯,那一根根根须就像我们的脚丫子,只有走出去,才能寻找到生命的水源。
时间是最美的天使,总会挥举黑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已经在眼前成为过去,对于她,此刻就是回归厨房,让炊烟也染上一份孤独。
十几平米的偏厦房,一门一窗之内,整齐地陈列着灶台、案板和碗柜。靠门口处有不到一平米的火炉,灰烬已经冰冷,失去了清晨的火星,但火炉里的灰烬,总是她日子细数的温馨。案板是正对着窗户,她手持菜刀,咣当咣当地切着菜,那是今早在菜园摘的豆角和青菜,还有几只红彤彤的辣椒。窗外是一棵柿树,树上挂满红彤彤的柿子,像极了自己入洞房时那张充满紧张与激动的脸,鸟雀在树枝上跳跃,带动着枝丫忽闪忽闪的,柿子随着晃动而画着弧。每次做饭,她总喜欢放几粒辣椒,火辣辣的才是生活的味道。
窗外的光亮在淡去,屋子有点昏暗。“吧嗒”一声,她打开电灯的开关,一只消瘦的身影就淡淡地在偏厦房里移动。随着一丝火苗点燃灶膛里的柴火,那口不大的锅里传出“斯拉”的响声,那是黄橙橙的油水在火焰的灼烧下翻滚的香。
3
夜是最久远的孤寂,在数千年前刀刻斧劈的山洞里成像,一尊尊站立在岩石上,深刻于一枚树叶落下最后的暖秋。山洞里灯火辉煌,人声鼎沸,那是现代的目光在聚集数千年的文明传承。山一直在,雕塑一直在。洞外天色的幻化,无关乎洞内的雍容华贵,无关乎洞内站立的一尊尊佛。佛龛手持的莲蓬开出一个定值,日月过往的数年,没有丝毫改变。她无法站立成一尊佛,只是在夜幕降临的瞬间,打开电视,一搭又一搭地转换频道。其实,对于播放的内容,她不在乎玄幻、不在乎柔情、更不在乎恐怖和战争,就是在画面转变的明暗与色彩流转的黄蓝间配置好自己需要过度的时间。好似深夜的雨滴敲打着窗——“嘀嗒,嘀——嗒,滴答滴答”,这种声响,只能判断出九天下落的雨滑落的线,在密织还是稀疏,在粗壮还是轻柔。估计,她再想不出别的结果,亦不需要去想其它的结果。
有时,一阵风会吹醒她的睡眠。一盏煤油灯下,自己失学的苦痛在和父亲摔断的腿骨一起结痂,那是无数个暗夜里自己的泪水与父亲的哀叹严丝合缝的结合。父亲瘸了,拄着拐子,一瘸一拐地维系着这个家。自己却直了,像一棵小树苗,历经风雨后,长成一棵大树,有了开花结果的能力。有时,雨滴会敲醒她的睡眠。闪烁着昏暗的灯泡下,父亲弯着腰,低着头的诉语:“女儿啊,父亲对不住你,为了延续我家香火,你得和张家女娃互换,给你哥哥换个媳妇,我……我……”父亲哽咽的声音就是平静的海面,大海的深处一直是暗流涌动。她背过身去,轻微地点着头,默认着。她懂得,自己未来的路是沿着自己家庭的香火袅袅升腾的一缕青烟。
那一年,她十八岁,哥哥二十四岁。在依然潜藏着儿子是一个家庭延续香火的根基残留的年代,父亲瘸着的腿无法打破这种枷锁,自己也不能,更不敢。
哥哥迎亲的那天,就是自己嫁出去的一日。她看见母亲眼里的泪花泛着浑浊的浪,母亲的心湖一定在抽搐着,在绞痛着,在扭曲着。父亲一直站在窗口,没有迈出门槛,但她知道,父亲的腰此刻弯到最低程度。
她迈着坚毅的步伐,咬着牙关,随着迎亲队伍远去。从此,自己就是另外的人家,父母就是自己心灵思念的草坪,春长秋枯,一年一度。自己已经成为一只燕,奔赴候鸟的天堂。南来北往,随着气候的浅滩觅寻温暖。
这一幕幕一帧帧画幅,影视般随着开机而来,又随着关机而去。许多时候,风吹醒,雨敲醒,那些过往的画面也会随着翻身的瞬间沉入梦的远方。
4
黎明的风声再次吹醒酣睡,窗帘外的远山顶上铺满云层,在带着不舍和柔情,形成一座座小山,或者在某一道沟壑处拉出一道直线,就是一座横架天堑的桥。天空中的云层淡极了,早就有一缕缕、一块块蓝跃出云层,站在极高处鸟瞰大地,目光显得安静而祥和。天高云淡,那是因为在深秋,水汽一直在下沉,沉入山梁、沉入湖泊、沉入漫山遍野草木的根。那些水汽是沿着某种弧线,从九天而来,一直垂落在广袤的大地上,湿润风中最后绿色的叶片,永远沉浸在溯源的路上。
她慵懒地伸了伸腰,赶走一夜躺着的温柔,使四肢百骸再次充满力量,在水汽氤氲的清晨,喂一次鸡,喂一次猪,也喂一次自己。脚步就在院子的前后左右,沿着水泥铺就的庭院和石头铺就的台阶,在鸡、猪和自己之间往返。匆忙是农人应有的脚步,步履匆匆,是农人日子里流淌的虔诚。
忙完这一切,她站在庭院里,目光瞩目处,一只身影的肩膀上,扛着一代水泥,脚步沿着坑坑洼洼蹒跚,黝黑的脸庞肌肉紧绷,目光矍铄,脚步稳健。她的心底猛地抽了一下,不由得咬紧自己的牙关。
公公婆婆去世的时候,父亲是拄着拐杖来的,一直坐在灵堂旁的一把椅子上,他很少说话,就是很晚了也不愿去休息。
“女儿啊,张家对我家有恩,你一定要坚持守孝三年,每年过节,不能忘了到坟头上烧一些纸钱,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耳边不知何时飘来父亲的嘱托,她挺了挺背,让身子荡成宽广山野一枚不肯离去的叶片。她放慢脚步,轻轻地靠近梨树,彼此形成一种对望,让时间在自己与梨树之间对诉。微风来袭,一片树叶轻抚她身。
时间在此刻慢了下来,似乎要定格于一幅画。
她手持树叶,慢慢地低下头,指间的叶片脉络清晰,呈现着绿色的自信与深沉。岁月就是指尖的伸展与蜷缩,日子就是手指的握紧与散开。有的人在迈着青春的步伐,舞出灯光下的一颦一笑;有的人在走进暮老垂色,随着夕阳西下的风景倾听暮鼓晨钟。自己就是在青春与暮老之间,让青春拥有舞出年少轻狂的资本,让暮老拥有暮色残阳的安然。人生就是沿着年少轻狂的舞步,一步步迈向暮色残阳。如果人生只有年少,那一定是每一个人都活成一棵树,一汪湖,一片花海与一片草原。有人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但她还是希望人生就是壮年,和她此刻一样,充满着力量、健康和睿智,那便是朝露,那便是晨曦,那便是她站立成的另一棵梨树。
岁月如流,一天的时光转瞬即逝。
在暮色还没有完全吞没灰白的时候,屋檐的远方,一弯新月在山头上绽放着光芒。她和她的梨树一样,也沐浴在月华中,她是一棵有思想的树,一棵必须站着应对四季的树。她的孤独,可能在别的女人那里,就做成了抖音倾诉一番。而她感到孤独之,就是她的责任和力量。因为每一棵树都是孤独的。
原创于2025年10月2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