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乡愁里的旧物件——缝纫机(散文)
20世纪50年代末,在农村,谁家有台缝纫机,那可是极罕见的一件事,要不了一顿饭的工夫,消息会传遍整个村子。
我家那台“飞人牌”缝纫机,就是在那个时候买的,听母亲说,是爷爷用粮食换的。拉回来时,刚吃过中午饭,屋子里一下子围了好多人:有用手抚摸的,有认真听父亲讲解怎么使用的,有坐在凳子上亲自感受的,还有拉着母亲的手连连夸赞的。那热闹劲,一直持续了两三天。
可是,就是这台缝纫机,在带给家里不少便利的同时,也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
听母亲说,一开始,她看着这台光滑而新鲜的缝纫机,根本不会操作,是有些文化的父亲,拿着说明书,一点点教她学会的,正所谓“人在事上练,刀在石上磨”,半年时间不到,母亲就已熟练缝制各种上衣和裤子了。
之后,找她缝制衣裤的大婶大娘、姑姑阿姨越来越多。母亲从不收钱,更不会拒绝,总是热情接待,周到服务。尤其对那些找上门来的大姑娘小媳妇,母亲干脆教她们怎样使用缝纫机。就像当初父亲教她一样,从掌握缝纫机的技巧开始,一点点学起。什么穿针引线、调整针脚,什么梭芯安装、手扶布料,什么脚踩踏板,用力轻重。母亲都是手把手教,一遍遍示范给她们看。
这些姐姐嫂嫂,都是些有文化的人,加之心灵手巧,学习劲头十足,不出一周,全都熟练掌握缝纫机的基本技能,单独操作。从此,家里就跟集市一样热闹,整天人进人出,笑声不绝。时间一久,我家的活,根本不用母亲动手,全是这些姐姐嫂嫂们抢着完成。起先,母亲不让,怕打扰她们。谁知她们却说:“能用上你家这罕见的缝纫机,省了多少事?咋会打扰?要说打扰,是我们打扰了你。”一席话,说的母亲喜滋滋的,任由她们在缝纫机上施展各自的才能,她只在一旁打下手,不是帮着裁布料,就是端来刚烧开的水,有时,还会留她们在家里吃饭。看到这种“浇花浇根,交友交心”的温馨和睦场景,母亲心里美滋滋的。
可“好花不常开,好事不常在”,这样的光景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就被一种意想不到的风波冲散了。
那是在我六七岁的时候,一向人进人出,热闹和睦的我家,突然间门可罗雀了,一天也来不了一两个人,即使偶尔有人来用缝纫机,也是晚上悄悄地来,悄悄地走,生怕被人发现了似的。我非常纳闷,好几次问母亲啥原因,母亲总是说:“人家不好意思再用了呀!”这话我当然不信,就凭母亲的厚道和热情,哪有不好意思的呢?我又多次缠着父亲问究竟,结果才知:我家被刚刚划分为地主成分。那时我小,对地主成分不很了解,只隐约听说之前我家是“小土地出租”,怎么又改成“地主”了。难道“地主”与“小土地出租”竟有这么大的区别,连来我家都不敢了?我百思不得其解。
一天晚上,天下着大雪,我早早钻进被窝,准备睡觉。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进入梦乡时,就听有人敲门。正在做木工活的父亲赶紧起身开门,进来的是隔壁大妈。我一下子睡意全无,母亲也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活,起身让大妈坐。进门后的大妈,手里拿着一块粗布料,对母亲笑着说:“这是我家老二的一件罩衫,麻烦他婶给做一做。”母亲接过布料,笑着说说:“这有啥呢?你放下,做好了我叫你。”说完,母亲看了大妈好一会儿,才说:“谢谢嫂子还敢来家。”“他婶说的啥话。不是不来,是真怕连累你们。你说这好好的,咋就成地主了?”说着,大妈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压低声音说:“这次改划成分,该不会是你家有这台缝纫机吧!”母亲收住了脸上的笑,轻轻叹口气,把脸扭向一边。旁边的父亲急忙转过脸,硬挤出一点笑说:“没啥,形势所需嘛,我们接受就是了。”听了父亲的话,不知怎的,我的心在隐隐作痛。
随后的日子里,我们家的处境就开始异常艰难,正应了那句“人敬有钱的,狗咬提篮的”话。我们失去了所有的政治待遇,就连召开社员大会,父亲和哥哥们也只能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充当可有可无的角色。
我在学校的处境也是如此,不能和同学打架,输赢都是我的错;不能说家里的好,若被同学听到,就说我想变天;任何勤工俭学活动,都必须积极,只要有半点怨言,就是对社会主义的不满。那段年月,我们就像被社会抛弃了似的,看不到一点生活的希望。尤其是后来,随着子女的增多,生活更加艰难。虽然有快捷便利的缝纫机,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织好的布料,怎有做成的衣服。对此,母亲常常暗自落泪,只好把穿过的旧衣服,拆了补,补了拆。一件衣服,已经是补丁摞补丁了,可母亲仍舍不得扔,总是拆洗后再缝制成小一点的衣服,留给弟弟妹妹穿,要不就是把不能再用的小布头糊成大布片,做成布鞋穿。每每看到这些,一些好心的大婶大妈,就把家里的旧衣服拿给母亲,让她看着能用就用。感激之余的母亲,就用她那灵巧的双手,把那些旧衣服,合理地裁剪和拼接,缝制成一件件虽有补丁却合身得体的上衣活裤子,让我们度过一个个寒冷而温暖的冬天。
时间如流水般不知不觉地从身边流过,我们却感到每过一天都是那样的艰难与不易。曾带给我们欢心与惬意的缝纫机,此时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就像是十块烧红的炭,碰不得,也挪不开。假如不买它,也许就不会有成分的升级,不会有全家人的政治遭遇,更不会有低人一等的憋屈生活。我们一家人,除了母亲还时不时在缝纫机上干点活外,谁都想让这个不祥之物尽快从眼前消失。
也就在这时,我姨表姐来到了家里,说是一大家人的衣服急需要去做,看能不能借缝纫机用一个月。这是多好的事呀!一听这话,还没等母亲开口,我们兄弟几个便抢先举双手赞同:“用一年都行。”姨表姐当然知道这是玩笑话,认真地对母亲说:“我做完活就送来。”母亲知道我姨家比我家孩子还多,日子也艰难,她咬咬牙说:“不急着送,我要用,会让你表弟去拉。”
看着姨表姐拉着架子车远去的背影,我们兄弟几个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好像没有了缝纫机,我家就能重新回到从前,再也不会有人对我们低看一眼。可事实并非如此,地主的帽子依然戴在我们头上,低人一等的生活依然陪伴着我们。更难熬的是,没有了缝纫机的便利,母亲便拿起针线盒,坐在油灯下,一针一线地缝补衣服,那情景,那熬红的双眼与沉重的叹息,叫人一阵阵心酸。但我们兄弟几个,谁也没提出把缝纫机拉回来,就像一件不喜欢的东西,丢弃了就不想再捡回来一样。直到那年冬天,母亲要给赶制我们几个过年的新衣服,才催着我两个哥哥,说什么也要赶天黑拉回来,哪怕过完年再给你姨家送去。
此后的几年里,我家的缝纫机,就像一件烫手的山芋一样,从我家到姨家,又从姨家到我家的来回拉送,一年至少有三四次。直到一九七九年我家摘掉了地主的帽子,那台已经使用了二十余年的缝纫机,就再也没被姨家拉去,成了母亲一刻也不能离开的得力帮手,而此时的村子,已经上了高中,农村大部分家庭都购买了缝纫机,而且品牌多,样子新,价格实惠,轻巧耐用,再也不是我家独享的稀罕物了。
再后来,市场经济的进一步深化,专业化、标准化、规模化纺织设备的投入使用,单一的家庭缝纫机便慢慢退出了历史舞台,人们再也不需要在自己家里,坐在缝纫机前,一点点地缝制衣服了,而是随便走进哪个商店,或点开哪个网站,都能买到款式新颖、物美价廉的心爱衣服。
但这并不能取代心中那台“飞人牌”缝纫机的印象,他就像一位沉默的老匠人,用细密的针脚,将童年的暖、母亲的爱,一针一线地缝进了我人生的底色里。每次回到老家,我都要揭开覆盖在他身上幕布,长久地看着他,抚摸他,那已经脱掉油漆的斑驳的机身,那裸露在外的深浅不一的木纹,多像母亲脸上的皱纹,每一道都藏着故事,每一个故事里,都是母亲留下的余温。
二〇二五年十月二十五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