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红】草包先生(小说)
“草包”一词,在民间用语中,大多为贬义。“草包”指能力差,没有用的人。类似“废物”或“笨蛋”的说法,具有侮辱性。在人事相处,或职场纷争中,若在某些不当场合,骂人“草包”。是会引起事态纠纷扩大,相互打闹,甚至是诉诸法律的。
然就有一个自喻“草包”,还生怕人们不叫他是“草包”的先生。看官,你道这是怪事吗?你或许认为世间哪会有此等自喻“草包”,愿意自辱其身的人?然则实有其事,实有其人。欲知其详,且听我慢慢道来。
这位先生自喻是“草包”,也是经历了些心路历程的打磨后,所得的认知,方以“草包”自居,或是自嘲吧。这“草包”名号得来实在也是经历了些周折的。
这位自喻“草包”的先生,又因其获了“草包”之名,也到是小有些反面“名气”了的。
“草包”先生名叫张跃争,北京人,知识分子干部家庭出身。父母社会地位本也不错,听说还是什么教授,讲师级别,在政府机构中任职。张跃争在这种家庭中出生成长,固然就有比一般普通平民百姓优越的教育条件。是60年代初的中专毕业生。中专生在那个时代不多见,是知识分子了。可是在那个政治运动较多的年代,张跃争正值书生意气,思想活跃,追求真理和正义。积极参与社会政治活动,站队表达观点立场,口无遮拦,因此犯事,被送到了s劳改农场。因年青气盛,对案件不服,固执已见,认为自已有理。不服又闹,又被加重处理。
张跃争在劳动改造中常有抵触情绪,不时与干部争论。在改造环境中,自然是会被那些跟随干部左右的所谓积极分子的打击夹磨的。几年下来,他终于好像是有所悟了,觉得自已就像个草包。于是以难为难,破罐破摔了。
一天,他买了许多糖果,趁着放学时间,到子弟学校门口,把糖果拿出来,对着小学生说:“叫我一声草包,给一颗糖吃。”
有些小学生就试着叫他“草包”,他果然给他们糖吃。小孩子们知道他无恶意,叫了“草包”还有糖吃,就争着叫他“草包”,获得糖吃。他还嫌“草包”之名扩散度不够,大有些觉得自虐自辱还不够过瘾的缺憾。后来又趁着小学生放学时,在放学路上叫小学生排成纵队,听他指挥,他先作了演示。他叫一、二——起,小学生们齐声高叫:“张——草——包”。然后他就分发糖果,小孩子们都听他指挥,大声叫着“张——草——包”。既得糖吃,又获乐趣,那里不好。如此几次,“张草包”这个名号也就叫成了。以后人们凡与他接触,相互来往,叫他的姓名,他都不答应,他说:“我是草包”。于是人们就叫他“草包”,他才答应别人。久而久之,人们都叫他“张草包”了。这“草包”之名,到实在也是费了一番功夫的。这就是“张草包”缘起的故事,农场里一定范围内的人们,亦知其事。管教干部对这种情况虽然不屑一顾,但还是要斥责一下的。可人们从此就叫他“草包”了,也认定他就是个草包
柳植农是在农场长大的,参加了农工后,在桃园组任组长。是听闻了这个“草包”故事来由的。也不觉奇怪,在改造场所,这些事是见怪不怪的了。按照在农场这种改造环境生态中的认识经验,大底认为“张草包”这人是一个受了某种刺激的人,就如农场里常见的一些“神经病”一样的那种人。故对之无有轻蔑,到是有些尊重同情的。
1982年,应上级要求,大队要引进一些当时属于前端,被市场欢迎的桃树新品种“大久保”,“奉化玉露”的种植。要新增一片新品种桃园,桃园组要实施贯彻这一工作任务。柳植农从新品种要求的植株距离,桃园的远观近看都作了一番设计。到了组织实施这一工作时,光靠桃园组的工人是不行的。大队还要调配一些劳动力到桃园组来,听候柳植农安排干活,这其中就有就业人员“张草包”。大家到了新品种大久保、风化玉露园区,看着柳植农搞的示范,有些新奇,各各依其自已的观点,说长道短,发表了些意见。有一些人说“种桃树就种桃树行了,怎么搞得像花园似的。”这时,“张草包”跳出来反驳这些说法了,他说:“花园式的果园,花园式农场就是好呀,是今后发展的方向。”
柳植农看了看“张草包”,心里到是有了点慰藉,证明了他原来先前对“张草包”的判断是对的。张草包劳力好,干活又踏实认真。柳植农安排工作时,就安排“张草包”担任了较为重要的环节。因为他的思想意识已有花园式果园,花园式农场的意识了。
后来柳植农就向大队主管果树园艺生产的干部要求,在新产品果园种植期间,让“张草包”留在果园组干活。生产干事经与改造工作干部商议,这张草包在其它小组干活时,有时容易与那些所谓的改造积极分子的班组长争论。不服管理,甚至吵闹,惹些麻烦。改造工作的干部见有见桃园组要,也就顺水推舟,同意张草包留在果园组劳动。
在果园组干活,接触多了,柳植农与他聊的话题也就多了些,交谈广了些。柳植农渐渐的了解了,他要以“草包”自居的深层次思想缘由,实则是因为年轻时,在社会活动中自己太理想化了,不暗世事之故,害了自已一生。柳植农也不时试探他的思想文化趣向,一次,柳植农在劳动时哼唱起了贝加尔湖的歌曲:
在贝加尔湖荒凉的草原,
在群山里埋藏着黄金。
流浪汉背着粮袋慢慢走,
他诅咒这命运不平。
刚唱完一段,“张草包”就接着唱了另外的一段。
贝加尔湖我们的母亲,
她温暖了流浪汉的心。
为争取自由而受尽苦脑,
我流浪在贝加尔湖滨。
他唱歌的声音还不错,音质也还好,并还有些声情并茂的情境。
柳植农乍然一惊,心想,这歌曲他也会唱,且还唤起了他的思想感情。这“草包”曾经也是有思想、有理想的人,也是富于生活富于感情的人。六十年代的中专生,其文化知识的教养素质,实在也是不错的。在果园组,在柳植农的带领下劳动,他的心情是愉快的。也在劳动中不时有了歌声,如南斯拉夫电影《桥》的插曲。
那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
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
侵略者闯进我家乡……
张草包还曾有一个故事传闻,因为在改造中,对一些事的处理不服时,与干部争论。干部说他故意咬文嚼字,顶撞干部,当然是要狠狠呵斥他的。虽然这样,但他干活从不拉垮,体力也好,都是完成或超额完成规定的劳动生产任务。
张草包因为顶撞干部,在管教干部的眼里,就是个老抗改了。管教干部说他思想反动,反党反社会主义。有一次,批斗他,他不堪忍受。次日跑到了场部,找场领导说理。他驳斥管教干部的话,“说我思想反动,我遵守场规队纪,好好劳动改造。每日都是完成或超额完成生产任务,我那里错了?说我思想反动,我怎么反动,我是一心一意跟着党走。我不靠共产党靠谁?说我要跟国民党,国民党在台湾,我靠得住吗?我想靠也靠不住啊。我的家庭也是革命家庭,干部家庭,国民党还不要我呢。硬说我要跟着国民党,那就请x干事把国民党找来,介绍我去跟着国民党吧。”
场长是个文化人,水平高,是可洞观究竟的。说道:“唉呀,人们说你是草包,我还没有见过你这样的草包呀。草包能说得出这样的道理吗?草包草包,原来你不草啊,我看你就是故意的,你草包个什么呀?哪个草包能讲得出这样据实有条有理有据的话来。不要闹情绪了,听我说,好好干,好好改造吧。”
虽然场长也训斥了张草包,但张草包是服了的,无话可说。反到是管教干部被搞得很被动,场长当然不会讲管教干部的工作方法和水平是有问题的。但这个事实在也让那个干部讨了个无趣,是吃了一次闷气的。不用说更是恨这个所谓的“草包”了。
张草包在柳植农的果园组干活,心情是愉快的,与柳植农也还聊得火热。可柳植农那年已考入了劳改工作干部学校,九月份就要入学了。张草包在果园组干活,他自认为柳植农的一些思想与他相通,也同情他,就在柳植农就要入学的前一天,在工地上干活时,他以经验和见识自居,推心置腹的告知柳植农:“在一个单位的领导层里,有唱白脸的,有唱黑脸的,你去读书毕业了,以后回到了单位,还是唱白脸为好。”
其实柳植农心里清楚,他是想套近关系。为以后考虑,柳植农知道他的心思的。他是期盼柳植农读完书后还能回到大队,因为这样的有文化,有思想,有理性的干部,会对他好一些的。他的日子也可能就要好过一些。柳植农虽也生起了一丝怜悯之心,但还是随口说道:“做事做人还是要讲点原则吧,也得要于情于理公正呀。”
张草包正要接着说他想说的话,侧面的杨大妈撑着锄头把,插上话来:“耶,植农是因为有文化,现在的政策好,考取了干部学校,才得当干部的。植农这种性格的人,能得做个干部就不错了。他这种讲公正,为下面劳苦被欺负的人们说话的个性,要是不改改,怕是当不了官的嘞。”
张草包还想继续把话说下去,这时主管果树园艺生产的梁干事来检查工地了。梁干事既是柳植农的领导,又是柳植农的好友,因为柳植农就要离开果园组,到学校报到入学了,有一些工作要了解,便于后续管理。且平时一到工地就要与植农聊好久的。这次更不用说是要和植农讲许多许多话的,就此也就中断了与张草包的谈话。
两年后,植农在劳改工作干部学校毕业后,又参加了统一高考,考入了法律专科学校。因为是带薪读书,毕业后得回原单位工作服务的。植农毕业回到农场工作,因所从事工作环境是不会与张草包这类人接触的。虽不容易再和张草包接触,但心里还是记着了张草包这个人,还是要向同事之间了解一下张草包的情况的。
因为是“草包,”负面名声有些大,故许多人们知道这“草包”近几年的一桩故事。同事说他就是个草包,是个大草包。植农又问其详,同事便告知以下故事。
时代改革的大潮是影响着各个领域的,劳改农场也要发展经济,当时四大队酒坊酿造的酒还是小有些名气,远近几十里的人们都专程来购买。大队领导突发奇想,想拓展市场,做大做强,向大城市发展。加上张草包平时又爱就此发些高论。就想到了张草包的家庭背景,张草包父母在京城做着官,又是什么教授之类,有极好的人脉资源。意欲进京,把产品推向大都市,推向全国,让张草包父亲、家人帮助打开市场,甚至还想在京城建立经销联络点,要干一番大事业。于是叫来张草包,告知其意图。张草包当然很高兴,还吹嘘自已的父母如何如何。并说了一通如何把单位的酒做大做强的一通大道理,远景规划,仿佛他已是这个项目的重要角色了。他还以为是改变自已命运处境的机会,认为做官,又是教授的父亲定然会帮助自已,成就自已的。农场对大队的举措也很重视,认为也是一个拓展市场的好法子。于是组成由一个副场长带队,率领生产科科长,大队两名干部,带着“草包”张跃争,拿了几个品样的好酒。满怀信心,踏上了进京的路程。可是到了京城,见了张草包的父亲和家人,可是张草包的父亲和家人态度冷淡,甚至认为他们不争气的儿子丢了他们家里的脸,并且还十分警惕。说是年岁大了,不参与经济活动,仅是好言应付一下罢了。弄得张草包灰头土脸,农场去的一行人讨个没趣。弄成了一出笑话,一出闹剧。
回到农场后,张草包自然是没什么好日子过的,由此他也清醒了许多。不光是社会抛弃了他,家庭也早已抛弃了他的。他实实在在是个弃儿了。绝了念,也就安心老死在农场了。他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终于还是在附近农村,找了个丧偶,带着两个孩子的中年妇女成家。成家后也怀上了一个孩子的,可那些年是计划生育政策年代,因为那妇女已有了两个孩子,按计划生育政策,是不允许生育了的。张草包当然希望能有一个孩子,但按当时计划生育政策,大队责令政工的干事,带着几个女工人,强行把张草包的妻子拉去做了人工流产,并强行结扎了。
九十年代中期,张草包因身体欠佳,郁郁的去世了。他就在自喻为“草包”几十年的环境生态中,结束了生命的历程。张草包在劳改农场几十年,他的父母亲属都没有到农场看望他。张草包去世后,哪位农村的大嫂也是尽人妻之责,尽心尽意按当地风俗好好的安葬了张草包的。这应该就是张草包的宿命吧。
一个自喻为“草包”的人,就这样在人们都视他为“草包”的环境中,也是在被社会唾弃,被家庭被唾弃,认为他就是真正的“草包”的社会环境中走完了一生。说他不是草包,他是有文化,也曾是有思想,有理想的人。说他是草包吗,也没有错吧,不愿适应改造环境,书生意气,不知世事,这“草包”到真的是草包了。最后郁郁而终,走完一生。这世上也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个生命来了去了,就像一粒轻尘的起落。何况还是一个“草包先生”,谁会在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