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康成书带(散文)
一
如果不了解典故,“康成书带”这几个字,就像天书,容我先略解吧。
苏东坡最喜欢两种草,一是“书带草”,一是菖蒲。一个陆生一个水生。“书带草”是隐逸与哲学的精神载体,是一个榜样的象征,一根草,隐含了平凡与高洁的价值观。菖蒲是宋代的“文玩”之草,备受文人宠爱。苏东坡爱菖蒲“十年不枯”,喜欢它“不逢知己不开花”的文化隐喻。他的爱之深,理解之切,无人能比。
于是,他将书带草植书轩,捧着菖蒲上书桌。而竹却成了这两物的陪衬。原来,苏东坡的“不可居无竹”的背后还藏着东西。
极少诗人吟哦书带草的,苏轼偏爱:“庭下已生书带草,使君疑是郑康成。”(《和文与可洋川园池三十首·书轩》)句中的“康成”,是一个名人,即东汉时期的大儒郑玄,其字康成。他是山东高密(属于当时的北海)人,离我所在的荣成不远。而这书带草,不是长在高密,而是荣成的伟德山。书带草是郑玄在伟德山隐居治学的证据,也穿起了他的坎坷人生。
一种草,一旦沾染了文化气息,它就可与仙草同列比肩了,书带草便是。秋天,是一个成熟的季节,我喜欢走进山间收获一个金秋,看山草别秋,观山树落叶,这是很盛大的事情,觉得无论是“别”还是“落”,都是一种特别随性的表达,绝不矜持,也不退缩,任秋色来凋零,凭物性面黄枯。这些年,一直坚守着走向秋山向秋致敬的方式,向一望无际的秋禾致敬,向一株株山草致敬。遍地秋禾熟,山间秋草老。偏有秋草正花,一抹紫色对秋光。这就是不负秋气的“书带草”,这草好多别名,不死草、铁韮菜、沿阶草。细看,草叶如兰,叶片细挑如韮,尺余而不折,故有“铁韮”之称。我的老家叫“麦冬草”。书带草,是因郑玄才有的雅名,带着书卷气。
我理解“麦冬”这个草名,可能是因为它就像北方越冬而绿的小麦而给名。我觉得叫“沿阶草”,可能是苏轼在书轩庭院发现了它利用价值而得名,它常委身于石阶、沟边、墙角,就像苏轼总难常在“庙堂之高”一样,草的处境,和苏轼的身世颇有几分相似吧。
二
仲秋时节,伟德山,沟壑边,山坡上,山间坪,多是麦冬草,就像一个画家,只带了一种颜料,泼得紫色淋淋漓漓,紫色带着神秘,让这座道教名山,更显独特的智慧。
秋花稀,唯麦冬草,颠覆着秋令,野蛮地开着,香味不出山,我卧于花间,深嗅淡雅清香,染一身独特的秋气。
前四五年吧,我应邀北山杨家村(伟德山中山村)老杨书记,为开发村中“老鱼窠”风景,尽一点文化兴村之力,又遇到这麦冬草。老杨说,这草沾着大儒郑玄的气息,他准备在风景区中建一座“书带堂”。因为当年的郑玄就在附近讲学治经史。老鱼窠是“鲤鱼跳龙门”传说的另一个发生地,书带草是“康成书带”治学精神的长青文物。这都和耕读文化有关,他要深掘这深山僻壤处的耕读文化之根,留住“极东紫气”,有成语“紫气东来”,荣成居大陆极东,他改造了一下。我真佩服他的文化涵养。一个热爱家乡人,总能在家乡这片土地上种出文化。他说他要给乡愁增加一些份量,不能总是那些古老的农具、炊具和居家用品,没有文化份量的乡愁,久而久之就淡了。于是他就在村中先开两个讲堂,一是“红色讲堂”,传播伟德山早起共产党的革命事迹;一是“康成讲堂”,吸引那些对郑玄文化有研究的人来村讲学,丰富郑玄文化的内涵。
他的想法很直白,尊重革命史,尊敬古文化史。这是我们今天过日子的底气。他的态度,总是感染着我,让我尊重他。他跟我讲,要把书带草移栽一些在他设计的“书带堂”周围,告诉我,郑玄不喜欢那些没有书卷气味的花花草草。
三
于是,我就在秋天,专注着“书带草”,从此这个名字成为一个文化符号,看草生怀念先贤之心。
麦冬草,秋扬紫穗,缤纷绰约,我总是叫它是薰衣草第二,每想起郑玄让麦冬草变成书带草,我觉得又可以叫作“薰书草”。当年,郑玄日授经课,忙碌在落草的杏坛,夜治经史,训诂注疏。他的门人帮他整理经卷,便采麦冬草以束,麦冬草,叶片细长而坚韧,拉扯不断,单片可达尺余,且遇秋不枯,经冬还绿,也许这种意象,高度契合了郑玄的治学精神,郑玄爱之欣喜。称之“书带草”,或许为门人戏称,却成就了一个经典。《后汉书·郡国志四》注引《三齐记》就提及书带草,并有了“康成书带”的固定说法。
我是否可以这样推测,当年,捆绑书简的是“韦”(熟牛皮),有了一个勤于研读的孔子,有了“韦编三绝”;至东汉,因郑玄,有了“康成书带”,有了读书人的清雅坚韧之趣。
自古,我们的古人身上发生的故事,几乎都和读书有关,悬梁刺股,凿壁偷光,囊萤映雪,程门立雪……我们不难看出,多少人的专注和自律,这种精神一直激励着多少人追求重新塑造自我的强大追求。
据伟德山人说,郑玄当年就在伟德山脉的第二主峰搭茅舍治学讲学,因而这个峰头就被后人称为“古迹顶”,并被民国时期确定为“荣成八大景”之一。古迹顶,何尝不是一个时代治学的巅峰。他遍注群经,集汉代今古文经学之大成,是中国经学史和思想文化史上的一位巨人。他的学说被誉为“郑学”,他列“先师”之列,配享孔庙。
古迹顶,是用卷帙浩繁的经书堆垒,以书带草捆扎而成,它不是自然的海拔,而是人文的极顶。
一个真正的名人,一定会给他居住或走过的地方留下一笔遗产,郑玄就是这样,让伟德山中寻常一草成为“康成书带”,使一山峰有了怀古的名字,留下的不是飘云浮气的简单风景命名。
四
一个真正的名人,他所留下的文化种子,总会在后人的心中发芽,“康成书带”就是一粒时光中的不老不腐的种子。
诗仙李白游修静寺,无视层檐宝殿之美,专注一草一蒙尘的琴:“书带留青草,琴堂幂素尘。”(《题江夏修静寺》)天下寺院作禅意,修静寺里生雅趣。
诗圣杜甫,直接从书带草上找到精神力量:“林荫杂草稀,圃径甘冬肆。”(《卜算子·咏麦冬》)将此草视为清幽与坚韧的化身。
诗人刘禹锡更是寻得青草近墨池的天然之趣:“墨池半在颓垣下,书带犹生蔓草中。”(《酬令狐留守巡内至集贤院见寄》)即使不作诗文,也要读书。
苏轼辗转仕途,终于有一处书轩,便生严谨治学的苛求:“庭下已生书带草,使君疑是郑康成。”(《和文与可洋川园池三十首书轩》)风雨飘摇中,还有一书轩,不读书,荒学问,岂不是虚度!
伟德山间蓄大风,不凋麦冬引人来。唤来很多名士隐者。举一个例子吧。清初的董樵,就慕名而来,居于伟德山中的王家山,因为这里是郑玄寄居治学之地,摩崖石刻还清晰可辨“石隐”二字,落款是:北海郑玄书。各种隐者,名目很多,都难与“石隐”之心相比。董樵效法郑玄,半生只为“草名书带文章老”。一草胜劝学,书带绕字功。武学有“绕指功”,民间有“绕指柔”一说,由此我给读书人喜欢的书带草之功用造一个新词——绕字功,字如海,一纸装不下,有草缠绕束缚,人生学问做到这般情形,连“著作等身”的说法都要相形见绌的。
五
有时候读书,感到芜杂,就是随手打开而已,手头多是散文集,看闲书,这种文体最好,不必有什么情节衔接,闲翻漫看,打发时光。
特喜欢介绍建筑古迹的文章,手头就有《中国江南古镇》和沈从周的《中国民居》《书带集》。我是因冯其庸对他的散文有这样的评价而喜欢:“如晚明小品,清丽有深味,不可草草读过。”写这篇文章,我不能不好好读读他的《天意怜幽草》,他的“幽草”,却不是李商隐笔下的“幽草”,《晚晴》诗句的“幽草”据说应为鬼针草。沈从周的“幽草”就是书带草。我抄引他的这段话——
我尤其爱这墙阴石隙间的书带草,它谦虚地愿做造园中的配角,因风披拂,楚楚有致。它终年长青,不畏炎热,不怕严寒。冬天,白雪飘在上面,点点有如缀银,而细雨微阳,却又是最宜的生长环境。它适应性特别强,真是无处不宜。过去园林中用它来“补白”,来修正假山的缺陷,花径的平直,正如过去老人家牙齿落后非留上胡须一样,可见世界上有许多道理都是彼此相通的。
我非常赞赏他的园林建筑眼光。为了填满,什么草不行?可书带草有着无与伦比的草性,不是简单以绿色填充装饰,而是将这种草的精神意趣附着于园林建筑。读完,这哪里是“天意怜幽草”,是书带草入了建筑大师的青眼,甚至他看这草不是草,就像看山不是山,咏诗说“柳垂岛上馆前兰”,兰,即书带草。这种审美,已经不是借风景了,而是情有独钟,可不能以“各得异趣”的评价来简单地看,他特别强调:“因为它的那种温柔敦厚朴素大方的美态,是民族风格的特有象征。”我读懂了,园林建筑家需要的不仅是形式,更要加入人文的内涵,不同的领域,往往是可以连接的,这不仅是思维的开阔,更有一份文化情怀。
秋雨霏霏,我走进伟德山,带着铁铲,完全是受了沈从周散文的“补白”说法的影响,挖来几株,栽植于盆中,和几盆兰并列阳台花架之上。我想时而看着这书带草,想着郑玄的故事,默念着诗人的句子,一遍遍温习着“书带”散文的意境。每推开阳台门,看见书带草,便觉推门之举太莽撞,怕惊了书带草,便心中拟了楹联——
一茎高挑花穗飞恬淡紫,仄园漫开叶针溢书卷香。
书带草,有着人文之气,就不仅活在伟德山,不断南渐,不择沃土,扎根华夏。这草,已象征雅人逸致,与陶令南山之菊,濂溪之爱莲,怀素之蕉叶,东坡之青竹等同列名品。
濡养一株草,遂成大趣,为书带草带来这个机遇,被人相识,让我生发很多联想。我一辈子读书教学,无大成,唯有经历。小时候,放学写作业,不愿回家,就把门前的大碾盘当作书桌,于是,石头和书本有了联系,那个大碾盘在我的记忆里也有了温度。时光最易散失,却往往能借助一物而留存,而被回忆出来。一寸光阴寄书带草,儿时求学光阴写碾盘。无法类比,却让我找到了一个线索,回忆起来也蛮有味道的。
文人雅士多寻找自己的精神意象,以草寄意的甚多。而书带草是一个被很多人看上的草,也就声誉漫山野,于庭院也不俗。
亦俗亦雅,书带草有着“康成书带”之典故,赋予人文的意境,入目入心,雅俗皆爱。
我从伟德山中割取数根书带草,晾干用以束书一摞,置于书橱,在整齐的书卷之列,多了古朴的样子,因为有了“康成书带”的典故,一橱书,便有了特别的意趣。随时打开书带草捆着的书卷,鞭策自己,如草人生,书卷增气。心存经典意生韧,腹有诗书气自华。
2025年10月27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