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插队江西吃的记忆碎片(散文)
我是一九六九年三月十六日到江西广昌插队的,插队十年感受到与上海不同的饮食文化。
那年我们六名上海知青插队头陂公社边界大队曹家边生产队,进村的第一个月是吃派饭,就是每天轮流到村民家中吃饭。江西人爱吃辣,第一天的吃就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他们吃饭不用碗,都用钵。桌子上摆着几个菜,一只钵里黑黑的几片,我以为是牛肉,夹了一片放进嘴里,一口咬下,辣得不行,连忙吐了出来。老俵讲这是坨椒饼(辣椒饼),是用南瓜和辣椒做的。也可以用糯米粉和辣椒做,反正配方有好几种。接下来,几乎家家都有此菜,只是口味略有不同。我是怕辣,不爱吃。他们几位,说蛮好吃的。虽然事先告诉老俵菜里不要放辣椒,但每只菜都有辣味,因为锅是辣的。
再说饭,饭粒颗颗饱满,比上海的饭粒大多了,看上去卖相很好,其实中看不中用。它叫泡米饭,泡米是先将稻谷放水中煮再来舂米,舂出来的米没碎米,所以舂出米的米百分比很高。先在大灶把泡米煮一下,再把泡米捞出来放进蒸笼蒸,米汤用来喂猪。这样蒸出来的饭,看上去颗粒硕大,但像爆米花既不耐饿,又没有营养,纯粹是骗肚子。
被动吃辣,对我们影响很大,首先是方便变得不方便了。其次是精神不振,每天被辣困扰。后来我们和队长提出,不吃派饭,我们自己烧,队长同意了。就此摆脱了困境,二位女生蛮会烧的,我们在曹家边尝到了上海口味。
那些年能吃到的也就是空心菜、红薯叶、茄子、豆角、丝瓜、苦瓜、芥菜、韭菜、葫芦、冬瓜等这些当地能产的蔬菜。
这些在我们的自留地里基本种上了。我们还特意种上了西红柿,可因气候和土质的不同,长不出大番茄,只比乒乓球大不了多少。就这样,还被老俵阿仔偷过,不过他们认为没什么好吃,后来就不偷了。这里种的番茄不易变红,我们要把青番茄放在米缸里,数日才会变红。用它炒蛋或烧汤,过一把上海菜的瘾。
我们自留地里最长久的菜是留翁,就是红梗空心菜,因为它割了还会长。还有茄子,到秋天还有。尽管说秋茄子不好吃,但对我们来说,有就是好,管他好吃不好吃。
头陂有一种叫"菜脑"的蔬菜,外形酷似蒿苣,炒腊肉味道不错。我们自留地里种不出,要到集市上买的,价钱不贵。
那时头陂集市上的甲鱼很便宜,五角一斤,一元就能买一只。我们一买就是二只,吃了可以补脚劲,我们插队在曹家边的尤其需要,因为赶一次集,来回就要翻山越岭50里。
记得有一次到羡地万金源处做客。他们生产队里有六名上海知青,还有桑才华、谢逸珍、邱秀瑜、陈梦如、杨汉璧,他们都很好客。小万把养了几个月的兔子宰了,几位女生一起动手,烧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招待来客。红烧的兔肉特别香,我还是第一次吃兔肉,虽过去几十年仍有回味。
那次做客还有件我印象深刻的事,是吃汤团。那年他们队里可能是糯米丰收,他们做了很多芝麻汤团。我平时就喜欢吃糯食,我说可以吃很多,记得当时袁济群也在场,他和我打赌,说我如果吃到20只,他翻跟头给我看。我一连吃了24只,这汤团和当时上海美心点心店的对香(就是两只汤团)一般大小,不可思议吧!想想我们是年轻的新农民,肚皮有这个容量,也就不难理解了。当然,袁济群的跟头免了,吃饱是硬道理。
七零年四月,我们生产队来了9位上海六九届初中生知青,六男,三女。我们都住在祠堂里,一共14位(有2位已离开)。既然都是上海知青,大家就一块吃。开始还好,大家争着砍柴挑水,家务活抢着干,自愿把上海带来的好吃的,给大家分享。可好景不长,三四个月一过,情况就变了,水没人挑,柴没人砍,撑不下去了,大锅饭吃不下去了,于是只好散伙。事实证明大锅饭吃不得。
大伙三三两两,自行起灶搭伙。后来,大家陆续搬出了祠堂,到村里借房住。这倒是好办法,就这样一直维持着,相安无事。
我在曹家边六年半,基本上是和比我小两届的同校女同学应秀莉一起搭伙吃饭的。她负责烧饭菜,我负责自留地,挑水,砍柴。说起和小应认识,纯属偶然。那是在赴江西插队的绿皮火车上,小应是我的邻座,大家谈得比较投机,到公社分配时,我们几个要求能分在一起,谁知分到了穷山沟曹家边,一起吃苦。
小应人如其名,容貌端庄清秀。她勤快能干,吃苦耐劳,尤其是烧得一手好菜。那些年里多亏了她,能让我在艰苦的生活中,吃到不辣的,地道的上海口味的饭菜,现在想想真的很不容易,有福了。
有时到很远的地方干农活,这就要带午饭。我和小应也带上午饭,到中午吃饭时,家家人家找一块地头吃饭,我们也找一块地方摆开饭菜吃起来。老俵见状就会打趣说:“招拢习(一起吃),就招拢睏呗!”我们则一笑了之。
吃小灶有时候会遇到麻烦事,有时晚上忘记把饭盛起来。第二天一早,打开锅盖,里面爬满了蚂蚁,怪瘆人的,怎么办?再重新烧饭,出工来不及,只好用水反复漂,把蚂蚁漂掉。但不可能全部漂干净,总有几只夹在饭粒中,无奈的我们只能吃蚂蚁泡饭,边吃边挑剔蚂蚁。
还有更糟糕的,就是刚烧好饭,我们进房间里休息片刻,忽听到响动,推门一看饭被狗吃了,狗吃饱了溜之大吉,苦了我们,只能饿着肚子去上工。
有一阵,小应担任大队赤脚医生,要在边界四个生产队轮流巡诊,住在大队部。那时,我既要出工,又要烧饭,忙得不亦乐乎。有时,中午收工回来,打开厨房门,惊喜地发现饭菜已烧好了,原来田螺姑娘小应回过来了。有时她会等我一起吃饭,小别重逢,感觉就是不一样,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没曾料偶然的相识,竟相伴搭伙了六年多,直到七五年秋,我俩离开曹家边,各奔东西。但这六年多的情谊,非常难得,没齿不忘。
每逢过节或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我们都会买上猪肉,鱼鸭等,烧几道可口的上海菜。我们有一道保留美味,就是把午餐肉切成小方块,然后裹上蛋清,放在油里煎,蘸上番茄酱吃,脆脆的,嫩嫩的,酸酸的,甜甜的,味道不要太好哦!
为了助兴,再买上一瓶葡萄酒或猕猴桃酒,当地盛产猕猴桃酒,度数不高,价格也不贵,一元多点一瓶。那年月,颇有点今日有酒今日醉,管他明日何其累的味道。
记得有一个阶段,临近冬天,青黄不接,钱用完了,家里寄的钱还在路上。自留地里什么菜也没有,我和小应只能吃用一只鸡蛋燉的蛋汤,只有碗面上薄薄的一层蛋,下面全是汤水。
更艰苦的是,连一个鸡蛋也没有了,只能吃玻璃汤。就是用鱼露冲点开水,下饭吃。
好在,这种穷到根的苦日子没几天就结束了,家里的救命钱一到,一切都好起来了。虽然这种苦日子没几天,但刻骨铭心。
农村里还有一桩与吃有关,老俵开心的事。就是每年七八月份,双抢农忙结束,村里要请大家吃糍粑。规定只准吃,不准带。老俵们每家人带了茶水,敞开肚子使劲吃,有的吃2斤,有的吃3斤,每个人都吃得肚子圆圆的,像猪八戒的肚子。队里知道我们上海知青吃不了多少,于是准许我们可以带点回家。我们把带回的糍粑,做成小饼放油煎,味道不错。
秋天还有一样好,那就是收山芋了。除了自留地里种的,还能分到不少。我们把一部分塑(磨)成粉,一部分带回上海,一部分用它代替藕粉冲着吃,两全其美。另外,山芋汤也是很棒的。晚上我们几位上海知青常常聚在厨房,边聊天,边烧山芋汤。暖胃的山芋汤不但驱寒,还能抵饥,补充养分。
七五年元月公社派我到头陂大队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我被分配到头陂二队,又开始了吃派饭。头陂二队的生活水平要高于曹家边,老俵家的饭菜也好很多。但还是有一些生活条件较差的人家。为了不加重老俵的负担,我提出可以到水田里摸一些田螺,用田螺肉炒韭菜或蛋。因为老俵是不吃田螺的,他们是用田螺来喂鸭子的,我的建议可以大大减轻他们的负担。后来,二队的老俵以为我喜欢吃田螺菜,以致家家的派饭都有田螺菜了。
当然,当地也有好菜。逢到村里加餐或哪家办婚事,那肉卒仔(肉圆)、捶鱼(鱼丝)、蛋菇(春箍)、扣肉、蒸全鱼、全鸡、扣鸭、笋干炒肉、芋子排骨、莲子红枣桂圆汤等就是上等好菜了。
其中肉卒仔采用猪肉与红薯粉制作。不用油炸,而汆入汤中,浮在汤面,丸子色灰白,弹韧爽口,肉质鲜香,是节庆宴席必备硬菜。
捶鱼,则是鱼肉剁碎,混合红薯粉,蒸制后切片,搭配辣椒爆炒,口感独特。
春箍,这道广昌特有的美食,被当地人亲切地称为“蛋箍”。其制作过程颇为讲究,需要选用上等的猪小肠,经过精心翻洗和充气检查后才能投入使用。接下来,将土鸡蛋打入大盆中,加入适量盐和清水经过反复搅拌打匀后,再利用漏斗将其灌入猪小肠中。灌制完成后,将肠子两端扎紧,放入蒸锅中蒸煮约20分钟。然后捞出来剪成一小节一小节,像蘑菇一般。金黄色的,好看又好吃。
点心有油圆、勺仔糕、芋苞等。我比较喜欢吃油圆,它是用红薯粉面团炸制,外酥里糯。我一口气可以吃五六个。勺仔糕和油圆一个类型,只是形状不同。芋苞,外皮酥脆,内馅咸香,由芋头、红薯粉等食材制成。
酒则是老俵自己酿的米酒,比日本的清酒好喝。还有酒酿酒,乳白色的酒水,甜甜的,但容易上头,不能多喝。
还有一道美食,让人惦记,那就是鸭子喔(谐音字)糯饭,这里的“喔”有焗和煲的意思。就是农历七月后,新鸭上市,把洗净的鸭块煸炒一下,然后和淘洗好的糯米炒匀,再一起用小火焖20分钟左右出锅,油亮油亮,又香又糯,鸭肉酥烂,那叫一个鲜美,让人垂涎三尺。上海人的夸张讲法是“打耳光也不肯放”,估计吃过的都不会忘。
插队期间,有幸参加过几次县知青代表大会,每次会期三到四天,一般大会的食堂都会安排在学校。用餐的八人一桌,学校的课桌就是饭桌,摆在操场上,都是站着吃。没有座席,凑满8人就可以开吃。中晚饭一般五菜一汤,到最后一天,县委书记会到场祝酒,有水酒和酒酿酒,菜也多了几个,八菜一汤,有几道红烧肉、鸡、鸭等大菜。
每到过年,如不回上海,我们知青每人就可以到公社的供销社领到3斤猪肉。1973年,我与孙大健到镰镜生产队,和高巍、袁济群、袁济民、徐薇澜、李蓓琳一起过年,领到了二十几斤猪肉还买了鱼、鸡、蛋等好菜。我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每人烧一个上海菜。有的做熏鱼,有的做蛋饺,有的做沙拉,有的做白斩鸡……我做了红烧狮子头,不是掺薯粉的肉卒仔,而是纯肉的,完全是上海味道。
那几天,大家吃得很开心。可到了年初三,大家又想家了,到年初五大家回上海了。
七五年九月,我被调到广昌县翠雷山垦殖场知青农机修造厂。一共有四五十位县内艰苦地区的上海知青,我们和垦殖场的汽车队人员在一个食堂吃饭。好处是不要自己烧饭了,坏处是天天吃辣,不管什么菜他们都要放辣椒的,连籽都不弄掉。吃饭时往往要弄一碗凉开水,把肉片什么的涮一涮再吃,减少一点辣味。
回到上海工作,彻底摆脱了辣,应该没什么遗憾。但有时还会想念插队时的江西菜,好在我原来插队的邻居符镇邦的女儿符燕娥,在上海周边地区金都路开了一家江西广昌口味的“三味餐厅”,圆了我们回味的心愿。现在我们几十位插友每年都会光顾几次,他们也会尽量烧一些当时口味的菜肴,带点微辣,满足我们味觉的记忆。
此文是零零碎碎的在江西吃的记忆片断,没有逻辑,不成体统。但如能引起您的兴趣或勾起您的某些回忆,也算不枉笔者撰写此文之搜肠刮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