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红】“三线”老人(微小说)
一
敲门声响起时,我正在办公室埋头编辑稿子,抬眼望去,一位老人站在门边,恭敬地对我说:“老师您好,我是来投稿的,请问你们办的报纸发表散文稿吗?”
我连忙起身请他进来,一边让座一边泡茶。老人蓬头垢面,佝偻着腰,显得很苍老。他穿着简朴,却很干净。他很瘦,瘦得像竹竿一样,仿佛风一吹,便会如树叶般随风飘零。他头发花白,胡子拉碴,身上还背着一个蛇皮口袋,里面不知装了些什么,不过看他毫不费力的样子,似乎装的东西很轻。
给我的第一印象——老人与作家或文学爱好者根本沾不上边,反倒像个地道的农村老人。
我本不是个势利的人,却莫名其妙地有些不屑,但出于礼貌,还是如实回答了他的问题:“我们的报纸每期都会用一个版面,专门刊发散文、小说、诗歌之类的文学作品。”
听我这么说,老人显得很激动,也很拘谨,忙说:“那就好,那就好。那……有稿费吗?”
我答道:“我们办的虽然是地方小报,但只要刊发作品,也会给作者相应的润笔费。不过因财务困难,稿费不多。”
我的回答似乎令他很满意。于是,他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张旧得泛黄的报纸,又小心翼翼地展开,指着其中一个“小豆腐块”说:“老师,您看,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省日报上发表的小散文。”
我瞬间明白了老人的用意——他是向我证明自己能写散文,而且几十年前还曾在省报上发表过。
随后,老人又从怀里掏出两张写得满满的信笺纸递给我,说:“老师,您看看,这是我刚写的散文《我是‘三线人’》,看能不能在你们报纸上用。”
天啊,这年头,不都是电子版投稿吗?怎么还有人一笔一画地把稿件写在信笺纸上?哪家报纸杂志还有人愿意花时间和精力,一字一句地帮你录入成电子版啊!
我一时有些头大,不知如何应对。见我有些发愣,老人又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师,我这稿子是不是写得不好,不能用?”
见老人态度诚恳,我不忍打击他的积极性,连忙说道:“老人家,您已经八十多岁了,按理说可以安享晚年,怎么还在坚持写稿,还专程来编辑部呢?”
“不不,老师,我没有您说得那么老,今年才七十岁。”说完,老人便低下头,陷入了沉默。再抬起头时,我清晰地看到,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一滴鼻涕从鼻腔里挂了下来。
我的话,或许触及了老人伤心的往事,或许是他艰难的现在。我赶紧给老人递上两张纸巾,让他擦拭。擦干鼻涕和眼泪后,老人长叹了一声,随后也不再遮掩,道出了他心中的委屈。
老人说:“他是一名‘三线’建设者,上世纪七十年代从外省迁来此地。”
“‘三线’建设者”,听到这个饱含特殊历史意义的称谓,我立刻肃然起敬。我所在的城市,原本是一片深山荒野,人迹罕至。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从不同地域聚集而来的“三线人”,他们开疆拓土,不畏艰难困苦,勇立潮头。他们以青春热血,劈山开矿、筑路建厂,在荒原中开创伟业。他们无私奉献,团结协作,用汗水浇筑工业基石。
老人说,几十年来,他和大多数“三线人”一样,开垦过荒山,挖掘过隧道,下井挖过煤……尝尽了人生百苦。刚退休那几年,家里有六口人——他和妻子、儿子、儿媳以及两个孙子。他有退休金,儿子在外打工也有收入,日子过得安稳而幸福。然而前两年,妻子和儿子相继罹患绝症,家中积蓄为治病耗尽,却终究未能挽回他们的生命,两人先后离世。儿媳因家庭变故、生活重压难以支撑,某天悄然离家出走,至今杳无音信。原本完整幸福的家庭,顷刻间如天塌陷,支离破碎。
如今,他与两个孙子相依为命。两个孙子均在上大学,每学年的学费、每月的生活开销,所有支出仅依靠他每月微薄的两千多元退休金以及民政部门发放的救助金,艰难支撑着。
最后,老人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他带来的蛇皮口袋,对我说:“老师,您看,这里面装的都是些塑料瓶、硬纸壳。为了每月能多给两个孙子一些生活费,我每天都到街上捡拾垃圾,争取多挣点钱。听说你们这儿发表文章有稿费,我想起以前写过一些东西,便打算重拾这个行当,多挣一点是一点,总不能让两个孩子受苦。”
我被老人的故事深深震撼,内心仿佛掀起了滔天巨浪,眼眶不由得发热。眼前这位老人,瘦弱的身躯中,竟承载着如此沉重的家庭重担。一瞬间,他在我眼中变得高大起来。他不是来寻求认可的作家,也不是追逐名利的文学爱好者,而是一位为了孙辈,竭尽所能、努力撑起生活的一位普通老人。可以想见,信笺纸上那一笔一画、由颤抖的手郑重写下的文字,一定饱含着人生的艰辛、现实的负重,以及对未来的殷切期盼。
我沉默片刻,郑重地接过他的稿件:“老人家,您的稿子我一定认真看,会尽力帮您争取发表。您的故事,值得被更多人知道。”
老人听了,眼里再次泛起泪光,他声音哽咽:“谢谢老师,谢谢您的认可……”
二
当天夜里,我一鼓作气将老人的稿件输入电脑,整理制作成电子版。客观而言,老人的散文写出了“三线人”特有的沧桑感,立意新颖,结构严谨。然而,或许是多年来疏于写作,或许是急于挣些稿费以补贴家用,字里行间错字、病句频现。于是,我便对稿件进行了润色和补充,增添了不少内容。若是换作他人投稿,我或许会毫不犹豫地将这份稿件弃置一旁。
几天后,新一期报纸面世,在文艺版面的显眼位置,赫然刊发了老人的作品《我是“三线人”》。
想到老人当下的艰辛,我迅速自编了一份《稿费领取清单》,迫不及待地联系老人前来领取报纸样刊和稿费。作为地方小报,我们平常给作者的稿费并不高,大多为二三十元一篇。而且,报社的稿费并不由我发放。
为了给予老人些许帮助,尽我的一份绵薄之力,我自掏腰包,先给了他200元稿费。
令人意外的是,老人并未因领到那两张鲜红的纸币而激动不已,反而专注地研读起刊发的文章来。读罢,他嘴里喃喃念叨着:“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我顿时感到纳闷,便轻声询问缘由。老人却只是支支吾吾地回应:“没……没什么,发……发表了就好。”
我安慰道:“老人家,有什么想法您可以直接说出来,这既是对作者的尊重,也是对我们编辑工作的负责。”
在反复劝解下,老人终于打消了顾虑,缓缓开口:“我原本写的是‘三线人’的责任与担当,老师却给我改成了‘三线人’的理想与追求。其实,这也没什么大碍。老师对我的文章做了大量润色,改得很好,改得更有情感和画面感,让文章看起来更加吸引读者。”
我愕然——这位本就亟须缓解经济压力的老人,却如此在意他文章所表达的思想。这是一位多么执着的“三线人”啊,这又是怎样一份质朴而深沉的“三线”情怀!
那一刻,我心头涌起一阵愧疚,连忙向老人道歉:“老人家,对不起,这是我的失误。我保证,今后选用您的稿件,一定会先征求您的意见再发表。也欢迎您今后多向我们投稿,把‘三线人’的故事继续写下去。”
三
自那以后,老人每次前来投稿,他那略显蹒跚的脚步和满是岁月痕迹的面容,总是能触动我的心弦。我都会耐心地将他的稿子录入电脑,仔细校对、认真修改,并主动与他交流,悉心倾听他关于奋斗与坚守的“三线”经历。
生活不易,虽然我工资不高,但我怀着一份敬意,也会背地里在稿费方面略作“调整”,让他能多一些收入,以支撑他的故事继续延续下去。
再后来,为了弥补曾经的过失,更为了表达对他的敬意,也为了让那份独特而宝贵的时代精神在我的心中生根发芽,我怀着崇敬与虔诚之心,精心为他撰写了一篇散文——《三线老人》,以此向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致敬,向这位可敬的老人致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