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井沟忆事(散文)
一
故乡三面被沟壑环绕,位于东边的沟壑是唯一有水的,人们叫它“井沟”。为啥叫“井沟”不得而知,或许因为它有一眼细小的泉水吧。泉眼涌出的水,一年四季在沟底的石头沙土缝隙间流淌,既不喧哗,也无波澜,连像样的溪流都谈不上。但有了这并不起眼的泉水,这条沟壑就成了久旱无雨时,村里人们唯一的取水地,也因有了这细小的泉水,这条沟壑便多了灵性和诗意。
在三条沟壑中,井沟是离村子最近的。从我们家庄院出来,走过村道,站上大队部的高台望向东方,一处沟岔映入眼帘,俯瞰土崖高低错落的沟坡,向着远方渐渐伸向井沟主脉。沟岔南岸顺着沟沿,建着一排曲曲弯弯的围墙。围墙之内的场地上,常常或站或卧着一些牲口,尽头那排挖在崖壁上的窑洞,便是生产队的饲养室了。
这是我自记事起,几乎每天都能看到的情景,而且随着春夏秋冬的变换,那里会呈现出不同的色彩和景致。在我长大之后离开故乡的几十年岁月里,庄院之旁的这段井沟沟岔,常常以不同的风貌出现在我的梦境里。有时是春晨,朝阳初升,薄雾轻笼,处处透着生机;有时是秋夜,月光如水,万物朦胧,平添几分神秘。
二
与村子西面的后沟相比,井沟的跨度并不大,两个人站在沟的两岸,说话声音稍大一点都可以聊天,但它却陡而深。这深和陡,可能是沟里细细的泉水和洪水长期冲刷所致。所以,村上很少有人去井沟斫柴、放羊、挖药,只到春暖花开、天气晴好时,村里的女人会背着大包小包,到沟底的泉水边去洗衣服。幼时我常跟着祖母和母亲下到井沟,她们洗衣,我和随行的伙伴们在泉边玩耍,用沙石垒坝,想拦住那涓涓细流。可任我们垒得多高,水总能寻隙而出。于是改看蝌蚪嬉游,偶遇水鸟,赏它们斑斓的羽毛、轻盈的姿态,听两岸不知名的鸟儿啁啾。抬头望去,层层沟崖上野生灌木郁郁葱葱,一丛连着一丛,直到头顶一线天的尽头。
井沟虽然不够平缓、亲和,其深与陡让人望而却步,但人们不得不经常翻越、改造、利用它。因为这条沟的另一边通向公社、学校和集镇,更有关键时候可以救命的泉水。从我能记事起,这条沟就留下了故乡人与之不懈抗争的历史,期盼在深而陡的沟里开出一条坦途,渴望将那眼泉水引到沟岸的努力,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七十年代之前,这架沟壑原来有一条可以通行的路,人们出行都是走这条路。说是路,其实就是一条又窄又陡的羊肠小道,连架子车都走不了,人走在上面既费力又危险,遇雨雪天更是寸步难行。尽管村上经常组织人们修修补补,但受当时生产力条件的限制,始终没有改变这条路难行的状况。
路的不堪,使得人们在久旱无雨,村子里水窖一个个干涸,不得不下到沟里取水时,经受着难以想象的艰辛。我10岁左右时就在井沟担过水,说是担水,其实就挑了两个最小的白铁水桶。平日里空人走在沟路上都感到吃力费劲,肩上挑着几十斤的担子,不一会儿人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但又没有一块平地歇脚,稍有不慎,桶倾水洒,前功尽弃。累得实在不行了,只能在稍缓处匆匆换肩,就这样磕磕绊绊到了沟顶,一看水桶里的水已经所剩无几。
三
有一年,大哥被村上派到公社农机站学习农业机械知识,正好村上为了解决人们天旱时吃水难问题,决定将井沟的水抽上沟岸。就是在沟里的泉水边挖一深井,将泉水聚于井中,然后在沟壑岸边修筑一混凝土水池,将两者用管道连接起来,再用抽水机将水抽到沟岸的水池中,这样,人们担水就不用攀爬陡峭的沟路了。学成回村的大哥,就担起操纵和管理抽水机的工作。大哥在沟里抽水时,我经常跟着他去玩。那时,泉眼旁的井中水深不见底,泛着蓝光。大哥每次抽完水,就把我领到他在沟里开垦整理的一块菜地,那里种着他精心种植并用泉水浇灌的蔬菜,有西红柿、黄瓜、茄子、芫荽等。这可是在天旱少雨的塬上难得一见的,塬上的地里种这些菜往往不是出不了苗,就是挂不了果。大哥常常摘一些熟了的西红柿、黄瓜让我吃。那段时间,家里的面条里也多了西红柿和芫荽。记忆中那时的西红柿酸味特殊,芫荽的味道也比现在的浓郁。
人们知道窖水既不卫生,又缺少对人体有益的微量元素,吃多了会得大骨节病,赞叹着井沟里泉水的好。的确,儿时喝井沟泉水,真是沁人心脾,甘甜无比,吃着用泉水熬的包谷臻、小米稀饭也特别香甜。但井沟底的那眼泉水,由于水量太小,只能关键时刻救救急,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全村人的用水问题。我离开故乡时,人们平日里仍然依赖着遍布各家各户的窖水生活。
四
水的问题不能彻底解决,人们便想法设法改变井沟路难行的状况。到了七十年代后期,有关部门通过勘察,就在井沟的上游,即村子的北头一处沟里开始筑坝,以期修出一条能通车辆的道路。那时候我正在上小学,学校多次组织我们到筑坝工地去劳动,其情景至今历历在目。
那时候修筑大坝,能看到的机械就是一台推土机,所有的工程基本全靠人力。因为大干快上一般都选在农闲之际,村上能参加劳动的人几乎全被动员来了。站在沟顶看去,被开膛破肚的沟壑之中,人声鼎沸,机器轰鸣,旗帜招展,颇有几分轰轰烈烈的气势。我们的任务就是把由沟崖上放炮炸下来的黄土,用架子车一趟趟拉到坝基上,把土按照一定的厚度铺平,然后由推土机碾压,再由一些壮劳力用特制的夯锤夯实。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那些打夯的号子声,一声声响彻沟壑内外。这样的劳动,我曾经参加过好多次。
后来,我就到这条沟壑东边的村子上中学,大坝已然建成。修好的路尽管是沙土路,雨天泥泞湿滑,但宽阔平坦多了,一般的车辆也能通过。每到周末,我和村上一同上学的同学,说笑打闹中很轻松地就翻过沟壑。有时,我们还会从大坝顶上下到坝底,回味一番当年建坝的热闹。到了夏季,大坝上游的会聚集一些洪水,形成堰塞湖,虽不大,却长出一些在故乡很少见的水草芦苇。
几乎怀抱着故乡村子的井沟,因为它的那一脉泉水,它的嶙峋沟岸,更因人们不断地改造它、征服它,让我常常想起。如今,那里的路已经变成了柏油路,车马畅行无阻。只是那眼泉水终究被遗弃,乡上从其他地方引来地下水,彻底解决了人们的吃水难题。只是井沟仍常以各种面貌出现在我的梦里,让我永远铭记于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