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这句话，用在鲁凯身上再恰当不过了，他当了六年的花溪路邮政支局副局长，今天总算被上级扶了正。在坐上局长位子没几天，鲁凯就对内部放了三把“火”，其中最重要的一把“火”，就是直接取消了代收公共事业费业务，将服务窗口的两名员工，直接分流到其他支局，并且辞退了外请的大厅保洁工，保洁活由内部员工轮流做。鲁凯恨不得将门卫也辞退掉，能省就省，但有明文规定不能这么做，他只好断了这个念头。
　　 鲁凯早就想这么干了，在他看来，网上支付公共事业费，早已成为一种趋势，到邮局来付费的，都是一些不会上网的老头老太。来付费的人多点倒也罢了，可付费都集中在月初，其他时间来的人寥寥无几，窗口却天天要开着。这问题，鲁凯早在前几年就跟前局长说过，建议他取消代收公共事业费业务，工作量大且又不赚钱，可前局长没听他的，一直维持着。鲁凯心里那个急呀！因为邮局不是事业单位，单位效益好坏，全靠自己去创收，国家每年只给一小部分的补贴。所以这几年，花溪路支局员工的收入，一直处于“吃不饱，饿不死”的状态。
　　 果然，仅过了两个月，鲁凯“放火”的效应来了，不单员工的奖金，比过去有所提高，邮局业务大厅的秩序，也比过去好多了。过去业务大厅一直是乱哄哄的，主要是那些老头老太交完费，还赖在大厅不走，闲聊的、打毛衣的、睡觉的都有。尤其到了夏天，有的人甚至将业务大厅，当成了享用免费空调的地方，天天来，一直要捱到邮局下班才走。
　　 鲁凯果断取消代收公共事业费业务的措施，受到员工们的普遍欢迎，都说他雷厉风行，行事果断，早应该这么做了。可鲁凯回到家，却不受老妈梅珍的待见，梅珍斥责他，你为啥要关掉这个付费窗口？你让我们不会上网的老头老太，怎么去付水电煤单子？
　　 鲁凯在单位一本正经像个老板，但在老妈面前不得不像个伙计，他笑笑，说，妈妈，你不懂，这是单位加强管理必须要有的阵痛，如果不这样做，企业效益从哪里来？我不能光满足少数人的需求，而忽视了员工的利益，总不能让员工一直喝稀粥吧？
　　 梅珍被儿子的这番说辞噎住了，好像很有道理，一时不晓得怎么去反驳他。老人家是这个月才晓得儿子当上正局长的，心想这是好事情，说明儿子有出息。可没想到，当她后来拿着水费单子，去邮局交费时，却发现窗口关掉了，白跑了一趟。
　　 梅珍和儿子同住在一幢楼，儿子住801室，她住102室，虽然不住在一起，但儿子一家的大小家务，全部是她包下来的，每天楼上楼下两头跑。老人家想得很明白，趁自己身体还行，替儿子媳妇还有读书的孙子，多做点家务，让他们将心思放在工作和学习上，反正自己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但忙完家务后，她心里又落空了，不晓得怎么去打发空闲时间？每天最多看一会儿电视后，就对着窗外发呆。
　　 梅珍唯一的乐趣，就是每当水电煤单子来了，去邮局付水电煤费。然而，她与左右邻居不同的是，人家都是等水电煤单子来全了后，再去邮局付费，这样可以少跑几趟，她却是来一张单子跑一趟邮局，来一张单子跑一趟邮局，一个月要跑好几趟。有邻居笑话她，说她傻，她也不解释，因为她心里藏着自己的乐趣，这乐趣就是，在去交费的路上，或者在邮局里，她可以碰到一些也是来付费的老同事老邻居，大家凑在一起闲聊，互相问候，说说生活方面的烦恼事等。可现在倒好，这唯一的乐趣，被当局长的儿子取消了，她又回到了“解放前”。
　　 除了睡觉回自己屋外，梅珍的晚饭是和跟儿子媳妇一块吃的。这天吃晚饭时，梅珍又抱怨起交费窗口关掉的事情，鲁凯不耐烦地回答，哎呀，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为了提高经济效益，邮局不得不这样做。另外，我告诉你，从下个月开始，我们的水电煤单子，不需要你去付了。
　　 为啥？梅珍一愣。
　　 因为我已经开通网上支付，所有的水电煤单子，包括网络费，都由我在网上支付，你就不要去邮局了。鲁凯说。
　　 梅珍听了很生气，将筷子往桌上一拍，说，鲁凯，你主意也太大了，为啥事先不征求我的意见？
　　 哎，妈妈，我弄不懂，我这是在减轻你的负担，你晓得吗？一个是经济负担，我们每个月的水电煤费都是你付的，我要给你钱，你又不要，你让我怎么办？另一个是考虑你的身体，你年纪大了，就不要到处乱跑了，万一有个意外怎么办？鲁凯摊着双手。
　　 我不用你管，你把自己管管好就可以了。社会上九十多岁的老人，都在外面跑来跑去，我才七十出头，不可以到处跑跑吗？噢，让我整天关在家里当保姆，你才放心？梅珍恼火地说。
　　 哎呀，妈妈，我这是好心，你怎么拎不清？鲁凯苦笑道。
　　 你才拎不清呢！梅珍愤愤地说，甩袖就往外去，临走时又加了一句，今晚的锅碗瓢盆，你们自己去洗，我不是你们的佣人。
　　 鲁凯挠着头笑笑，没当回事情，因为他晓得老妈的脾气，只不过是一时在气头上，过了今晚就会太平无事。果然，第二天一早，梅珍又上来给他们做早饭，一边忙，一边说，鲁凯，我昨晚想过了，你要将水电煤单子弄到网上付，我不反对，但只能是你们的单子，我的水电煤单子，不允许你在网上付，我自己会去付的。
　　 鲁凯不解地说，妈妈，我已经跟水电煤公司打过招呼了，人家不会寄单子来了，你拿什么去付费？
　　 不关你啥事，我会重新跟水电煤公司联系的。梅珍板着面孔说。
　　 鲁凯哭笑不得，不晓得老妈这样做究竟为了啥？但出于息事宁人，他也只能鼻子一捏，不吱声了。
　　 撇开母子俩的矛盾不谈，再说鲁凯自以为邮局从此四平八稳，太平无事，却没料到从第二个月开始，局里陆续收到投诉电话，有周围居民打来的，也有媒体打来的，询问他为啥要关掉人工付费窗口？他除了解释外，并没有当回事，因为他的上级领导，也只是来电话问问情况，也没有过多批评他。鲁凯心里也清楚，开不开人工付费窗口，是在他的职权范围，别人无权干涉。再说，邮局人工付费窗口关了，老头老太们完全可以到水电煤公司去付呀！取消人工付费窗口，又不是我邮局一家，其它行业都有，你们为啥不去投诉？
　　 直到有一天，开在大厅里的邮政储蓄所负责人老刘，来找他大谈苦经，说这段时间邮政储蓄存款量急剧下降，不仅没增加多少新储户，而且老储户在搬家，将很多存款搬到了其他银行。他很担心，怕到年底完不成存款指标，想让鲁凯给他出出主意，他这才感觉有些不妙。虽说邮政储蓄银行，与邮政局不是一个单位，但实际上是一个系统，关系密切。鲁凯明白，老刘虽然没有明说，但实际上是在责怪他不该关掉人工付费窗口，影响了他的储蓄业绩。
　　 办公室里，鲁凯接过老刘递来的香烟，浅浅地吸了一口，说，老刘，我懂你的意思，不过，开弓哪有回头箭？重新开人工付费窗口的事情，真不好办。
　　 我听我儿子说，市场上有一款自助付费的电子仪器，只要将银行卡往上面一放，就自动扣款了，操作很简单。老刘说。
　　 是吗？鲁凯来了兴趣，可又一想，摇摇头说，不行，你这样跟网上支付有啥两样？老头老太们还是不会。
　　 不不，鲁局，我刚才不是说了，操作很简单，只要输入帐号和密码就可以了。
　　 有些老头老太还是不会，怎么办？
　　 我们门口不是有一个保安吗？他又没有啥事情，让他协助一下就是了。
　　 鲁凯心一动，哎，这倒是个好主意，这样既可以重新引来储户，又可以堵住提意见人的嘴，自己又没啥利益损失，一举三得。于是，他咧嘴一笑，说，行，老刘，就这么办，不过，这仪器谁买？
　　 这你放心，仪器当然是我买。老刘拍着胸脯。
　　 老刘说的事情，正中下怀，鲁凯很高兴。说做就做，仅过了一个礼拜，老刘就买好安装好了仪器，并且开始使用，鲁凯还特地在邮局门口拉了条横幅，让周围居民都晓得。实行电子付费的第一天，邮局来了好多老头老太，大厅里非常热闹。但热闹没过多久，电子交费又开始退潮，只有少数人来使用，大厅又回到了原来空荡荡的状态。老刘摇头叹息，鲁凯笑笑对他说，这不能怪我了吧？现在的老头老太就是这样，你越是服务周到，这些人越是挑剔，非常难弄。
　　 取消人工付费窗口的风波总算平息了，鲁凯偷着乐，心想，我该提供的已经提供了，你们不来，是你们的事，不能再对我说三道四了。然而，这事情摆平了，家里又摆不平了，鲁凯发现，这段时间，自己老妈总是很晚回来，有时候他下班回来，老妈却还没到家，他和媳妇都觉得奇怪，可又不敢问。直到有一天，老妈提出从下个月开始，不再和他们过了，各吃各的饭，各做各的家务。鲁凯慌了，问，妈妈，你这是为啥？
　　 不为啥，我只想过自己的日子，不想再跟你们混在一起过了。梅珍冷冷道。
　　 妈妈，你过去可从来没有这种想法，现在怎么有这想法了？
　　 情况不可以变化吗？
　　 可是，妈妈，你变化也太快了，我们都没有一点准备。
　　 要啥准备？烧饭洗衣裳学学就会了，我不可能一辈子替你们当佣人，我有我的自由。梅珍说完，又回到厨房忙去了。
　　 夫妻俩面面相觑。媳妇指着自己脑门，朝男人示意，说，我发现妈妈最近这里有点不正常，会不会得了老年痴呆？
　　 你瞎说啥呢？鲁凯瞪了她一眼。
　　 要不，就是妈妈外面有老相好了？媳妇嘻嘻道。
　　 鲁凯一听，心想，哎，这点老婆没说错，有这种可能，否则老妈为啥莫名其妙说“我有我的自由”？老爸因病去世，老妈守寡二十多年，拉扯自己长大，太不容易。为此，他想了好久，打算抽个空跟踪一下老妈，看看老妈外面究竟有没有相好？如果有，就随她去，如果没有，她老往外面跑干吗？万一有个啥事情怎么办？但在如何跟踪上，他有些为难，怎么去跟踪呢？老妈啥时候出去，自己又不晓得，总不能像个跟屁虫，老跟在她后面。想来想去，鲁凯忽然脑瓜一拍，唉，我真笨，手机里不是有定位功能的吗？老妈的手机虽然是老婆换下的，但跟我是一个牌子，只要重新设置一下，就能看到她的行踪了。于是，他找了一个机会，将老妈的手机偷偷设置了一下。
　　 果然没几天，鲁凯在手机上看到了老妈的行踪，但当定位显示在林海区红枫路时，他愣住了，寻思老妈跑到这么远去做啥？即使去水电煤公司付费，也用不着跑这么远，光乘车单趟就要半小时。但鲁凯没敢轻举妄动，他想再看看，老妈还有没有到其他地方去？耐心等了一个月，他发现老妈除了红枫路外，其他地方都没去。他心里有底了，于是利用周日，特地骑了个小电驴到红枫路，去看看老妈到那里究竟为了啥？
　　 红枫路是一条小路，但马路两边有不少店家，也有一家小超市。鲁凯将小电驴停在一棵香樟树下，沿马路看起来，可看了半天，也没有发现有啥名堂。心想，会不会老妈到这家小超市淘便宜货来了？可又一想，不太可能，因为自己小区附近就有一家大型超市，这家小超市的东西再便宜，也不可能比大超市便宜。那她来红枫路做啥？鲁凯一路看一路想，突然，他在红枫路前面的拐弯处，看见有一家邮政局，门口有不少人，聚在一起交谈着什么，他过去再一看，噢，聚在一起的，都是一些老头老太。他又看见邮政局门口竖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银发茶室，里面有报刊杂志和免费茶水。”
　　 这家邮政局，跟鲁凯不是一个区的，所以，他不认识里面的工作人员。鲁凯心想，邮政局里开茶室，倒蛮新鲜的，不妨进去参观参观，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情？于是他来到大厅张望，但没找到茶室，却看见了交费窗口，有人在交费，也有不少老头老太坐在椅子上休息，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鲁凯东瞅瞅西看看的样子，引起了门口保安的注意，他朝鲁凯看了一眼，问，这位先生，你是来交费的吗？如果交费，请领号后坐在椅子上等。
　　 不不！我是来找我妈的，听说她在茶室。鲁凯慌称。
　　 茶室不在这里，在后面。保安说，你出大门后，往右手转弯，在投递组旁边一扇门里。
　　 鲁凯于是走了过去。果然，不稍几分钟，他找到了茶室。当他推开一看，嚯，茶室面积不小，里面坐着好多老头老太，三五个人一桌围坐着，有的在翻阅报刊杂志，有的边喝茶边聊天，还有专人服务，气氛相当浓郁。他再往里面瞅瞅，果然看见老妈坐在一张桌子旁，正低着头和别人说着啥。他马上明白了，老妈为啥要坚持自己去交费，原来这里有一个可以自由聊天的地方。但他不明白，这家邮政局为啥要搞老人茶室？这不是赔本生意吗？都说千做万做，蚀本生意不做，看来这家邮局的领导还不懂管理。
　　 当鲁凯退出老人茶室往回走时，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他，他转身一看，哟，这不是总局的办公室主任老许吗？他怎么在这儿？
　　 哎呀，老许，你怎么在这儿？鲁凯有些惊讶。
　　 你不晓得？我调到这儿工作快两年了。老许笑眯眯地说。
　　 哦，原来他是这儿的头？怪不得。鲁凯心想。他跟老许很熟，因为曾经与他共事多年，后来老许调到总局工作，彼此再也没联系过。鲁凯不解地问，总局调你到这儿来做局长？
　　 唉，这儿的局长老曾，因中风半身不遂，没办法上班，总局领导就派我来顶一顶。
　　 这么说，还没正式任命你做局长？
　　 哎呀，啥局长不局长的？我又不在乎这些，只要把工作搞好就行。老许淡然一笑。
　　 你觉悟比我高。鲁凯竖起大拇指，又说，不过，我有点弄不懂，你既然人工付费窗口没有关，为啥又搞起老人茶室来，这不是亏本的买卖吗？
　　 这问题，总局也有好多人问我。怎么说呢？搞老人茶室纯属义务，但不搞不行，因为周围小区独居的老人比较多，有些家庭，子女上班后就剩下老俩口，他们又没啥地方可去，整天在邮局门口，或者小区门口晒太阳，所以我就动了这个脑筋。反正也花不了多少钱，再说这些费用完全可以在内部消化。老许笑笑，接着又叹息了一声，说，人都有老的时候，当你老了，身边没有人陪伴，在家孤零零的，你怎么办？
　　 这事情好是好，但我看来，短时期搞一搞问题还不大，长期这样搞，恐怕吃不消。鲁凯似笑非笑地看着老许。
　　 茶室现在很受老人欢迎，有条件的话，我当然要搞下去，半途而废不是我的性格。老许说。
　　 员工们能理解吗？鲁凯盯了老许一眼，说，我看不一定，因为到年底，员工们一旦没有年终奖，肯定要来找你算账。
　　 鲁凯，你说严重了，其实这个问题，到现在没有发生过。老许笑笑，又说，我们邮局的效益，本身就来自多方面。其他不谈，仅快递业务量就比过去提高不少，很多居民都会把要快递的物品，送到我们这儿来，因为他们心里有数，谁好谁不好，拎得非常清楚。
　　 老许说到这儿，鲁凯脸上挂不住了，敷衍几句后就告辞了，骑着小电驴往回走。骑着骑着，他突然来了个刹车，因为他一直在琢磨老许刚才说的那句话：“人都有老的时候，当你老了，身边没有人陪伴，在家孤零零的，你怎么办？”回想起妈妈含辛茹苦养育自己几十年，想起自己对妈妈的态度，以及邮局周围老人的现状，鲁凯内心开始不安起来，他将小电驴推到路边，坐在绿化带的一处长椅上，思考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