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遇】我的二舅(散文)
我的二舅,身高一米六多一点,体态偏瘦。他识字不多,不善言辞,却有着一双灵巧又舍得出力的双手。在那些贫瘠、艰辛的岁月里,他靠这双手把一家人的日子打理得风生水起,苦中有乐。
外公、外婆、大舅和我母亲,他们都是大高个儿,唯独二舅长得矮小。究其原因,是二舅出生于上世纪的五十年代末,正赶上自然灾害频发的时期。吃不上饭的时候,四五岁的二舅,就跟着外婆和十来岁的大舅跌跌撞撞地去离家八九十里的兰陵、台儿庄等地讨饭。饥一顿,饱一顿,身体如何能发育得好?另外,连吃饭都成问题的年代,二舅没有接受良好的教育,只上了两三年小学就辍学了。
按现在的说法,十五六岁的年龄,算是童工,是不允许参加工作的。但在生产队大集体时期,这种年龄段的人,是可以从事一些轻松的劳动,当时叫做“半拉子工”或是“半劳力”。作为半拉子工,劳动过程中,队长都是给予照顾,安排做一些轻松的活儿,但这样的活工分少,用现在话说就是赚得少。二舅人小心大,不甘心挣这点工分,便找到队长说:“队长,我已经长成大人了,为什么还要和妇女、小孩子们一起干活呢?工分挣得少不说,还会被人笑话”。队长说:“你想干重活的话,找个时间试试,看看你能不能胜任。”第二天,社员们用独轮车往离家四里多路的“唐坊林”(地名)送粪时,队长特意装满一车土杂肥,让二舅推着。他二话没说,端起车把就跟着大伙儿一起上路了。队长看着他那摇摇晃晃的推车姿势,心疼得直摇头。没想到,二舅竟从早到晚咬牙坚持了下来,一点也没比别人干得少。打这以后,未满十六周岁的二舅,便加入了一般劳动力的行列。随着时间的推移,二舅凭借着自己的勤劳、坚韧,以不怕苦累的倔劲,逐渐在村里站稳了脚跟,成为生产队里一把好手。
恰逢乡村各项水利工程陆续开展,需要大量壮劳力,二舅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扒沭河那年,二舅虚岁十八。因为他干活舍得出力气,所以在后来的“纲河”加深工程,“分洪道”分流工程,及白马河大桥的修建工程等,都有二舅劳作的身影。最难忘的是分洪道分流工程,为了保障排水,二舅赤脚跳进了没膝盖的水里挖排水沟。寒冬腊月里,河水刺骨,水中夹杂着的冰块,把他的腿割得鲜血直流。因长时间浸泡在冷水里,双腿被冻成了急性关节炎,一段时间里行走都困难。缺医少药的年代,救治不及时,导致二舅的双腿两年多的时间才渐渐康复。
贫穷的年代,柴草也非常短缺。冬日来临时,二舅用平板车拉着废旧木料,去远离家乡二百多里的枣庄煤矿换取煤炭。路上有泥泞的土路,有无数个山岗陡坡。吃自带的山芋干煎饼,喝冰冷的河水,露宿于野外四五个夜晚,才把千余斤的煤炭拉回家来。有一次,在返回途中,遇一通往河堰顶部路面的陡坡时,天上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他与一同前往的邻居,两人合力也没能把车子拉上堰顶。地域偏僻,实在等不到帮忙的人,情急之下,两人只好把车上的煤炭卸掉一部分,奋力将分量变轻了的车子推到堰顶。然后,再用蛇皮袋子装好卸下的煤炭,一趟一趟地扛到堰顶倒进车子里。
家里建的土坯草房,作为墙基用的石头,也是二舅拉着平板车,去离家五十里路的艾山拉回的。拉石头一天来回行走上百里,其中有一半的路是土路。对二舅来说,这算不得辛苦,辛苦的是建房时的劳作。从村子西头名字叫做“龙滩”的汪塘子里,用独轮车一车子、一车子地推回泥土,掺入麦草和水,和成能用钢叉挑起来的泥坯,再一叉子、一叉子地垛成泥墙。
房屋石头基座以上部分,泥土墙的高度约两米,分两次垛成。第一次垛一米二,过了些时日,待墙体基本干燥、搭建好脚手架后,再向上垛八十厘米。一般情况下,每次垛墙都要找五六个帮工干一天才能完成。为节省费用,也为了少给邻里百舍添加麻烦,二舅都是一个人拼了命地干。特别是墙体加高的“二期工程”,二舅必须先将和好的泥坯弄到脚手架上,然后爬上去再用泥块垛成墙体。在毒辣辣的太阳下,他光着脊背,打着赤脚,“泥猴”般地忙上忙下。其毅力、其劳累强度,令人难以想象。五六个人的活,二舅两天就完成了,而且做出来的活质量上乘——他,在垛土墙上创造了一个一般人很难超越的奇迹。
因二舅在垛墙上的这一奇迹,很多人家建房都喜欢找二舅“打庆工”(帮工)。曾有这么一户人家,与二舅牵扯一些亲戚关系。他家盖土坯瓦房(泥墙瓦顶)垛墙时,只请了我父亲和二舅两个人。因我父亲是村上相比一般人算是个有力气的“大力士”,做起活来干净利落。与二舅配合,三间房子垛墙的第一道工序,一天时间就顺顺利利地完成了。有人说父亲和二舅两人一天干五六个人的活儿,太死心眼儿,太傻。二舅却说:“老亲世谊的,什么傻不傻的,力气是大水淌来的,能帮一点就帮一点。”
乡下土地实行大包干经营时,二舅刚结婚不久。他看准了农民发家致富的良机,把家里的事宜安排妥当以后,毅然背着行李闯大上海,这一去就是八年。
在建筑工地上,第一年他干着最基础的小工活,搬砖、和泥,每一项工作都认真对待。尽管工作辛苦,环境陌生,但他从未有过怨言。第二年,凭借着自己的勤奋和对建筑技术的钻研,他顺利成为了大工。在上海的八年,他不仅学到了精湛的建筑技艺,开阔了眼界,腰包也渐渐鼓了起来。
随着家乡建筑队的兴起,为照顾家庭生活,八年后,二舅离开上海,回到了家乡的建筑队,成了队里的技术骨干。又经历了几年的奋斗,二舅把家里的土坯房拆掉,先于一般人家,建造了一幢非常洋气的双层小楼房。
你还别不信,建这栋小楼房,除了基础及上盖水泥浇铸聘请帮工以外,其余的活儿都是由二舅和二妗子两人起早睡晚,抽时间完成的。虽工期有些长,却保证了质量,还省了钱。
楼房建起来了,有人说二舅:“你两个儿子,一上来就给大儿子盖楼,将来给二小子再盖楼恐怕就难了。”二舅微笑着说:“生活水平在逐年提高,大家都拆掉旧房建楼房,咱也不能落下。至于再建一栋楼,慢慢来,车到山前自有路,说不定还能盖。”
在村上建造第二幢楼房时,二舅的两个儿子都在城里有了稳定的工作,收入颇丰。当二舅提出建房时,两个儿子都要求出资。二舅说,钱的事两个儿子每人拿个五七万就行,余下的大头由他自己出。就这样,第二幢小楼便顺利建成了。
前两年,当听说二舅的两个儿子都在城里买了房,邻居中有人就很困惑地说:“家里有房,还在城里买房,这不是浪费吗?”二舅说:“这不是生活水平提高了吗?在城里工作的人,城里没房子不方便;逢年过节回家探亲,家里没个落脚的地方也不方便。再说,人总有老的那一天,退休了,回乡下过日子,绿水青山的,比城里好。”
人们私下里议论,难怪二舅日子过得好,他的眼光,他的想法与一般人就是不一样。
昨天,闲来无事,我从居住的乡镇驱车回老家的田野里游玩。雨过天晴的日子,太阳格外耀眼,天格外蓝,树上鸟儿的鸣叫声格外的清脆,婉转如歌。漫步于田间地头,猛然抬头,我看见了正在田里劳作的二舅。
许久不见二舅了,他依然话语不多,却字字掷地有声。见着我,他兴奋地说:“改革开放,给俺农民提供了发家致富的机遇。只要路子走得正,舍得出力气,日子一定就能过得好。如今,俺生活小康,儿女满堂,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现在都变成了现实,此生知足了。”
二舅的话语,朴实如脚下的泥土,沉甸甸地落在了我的心上。想起自己这些年的奔波,从工厂到公司,从会计到操作工,从国企到私营企业的打工者,碌碌无为,活得平淡无奇。而二舅却把这片土地作为根基,一步一个脚印,把最艰难困苦的路,走成了康庄大道。
二舅这辈子,如同村头那棵大树,扎根于泥土,不惧风雨,默默生长,守候着故土,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诠释着生活的真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