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开荒地(散文)
 【东篱】开荒地(散文) 
分分,学生的命根。地地,是农民的命根。在各家均分一些土地的时候,想多得的欲望就备课压抑了。而偏偏还有“活口”。那些长满荒草杂树的地方,却是一片可以开垦的地方,这点吸引力,就像一块糖果,令农人很垂涎。
  
  
一
  
生产队给我家分了一块离家较远的荒地,在大山脚下玉皇潭西的斜坡上,离家足有两三里路。对吃了上餐没下餐的我们,就像是黑夜里亮起的一盏灯,让前路突然有了光亮。全家人高兴得找不到词来形容,只知道往后的日子,多了份盼头。
  
分下来的第二天,父母就背着锄头、带着镰刀等工具,领我们来到这里。走近一看:就这?全是扎刺,龇牙咧嘴的,人也无法近身。间或有几棵歪歪扭扭的杂树,冒头的树梢尖尖也被刺藤缠绕,连风刮过,也要被勾住一缕。说它像厚厚的大棉被吧,高矮参差不齐,露出狰狞的面容;说是刺藤和杂树合伙搭的大棚吧,又没有形状,底下的土,藏得严严实实,不见其尊容。我担心里面会不会藏着野兽、毒蜂、蛇鼠之类。我常听大人们说,一些吓人的怪东西就是藏在这样的地方。太恐怖、好吓人!我默默祈祷:你们若在这里,快走开吧。
  
父母的脸上却没半点惧色。那时“人定胜天”的口号天天在广播里响。这点困难,显然还难不住我父母。
  
  
二
  
我和弟弟远远地缩在大路边,怔怔望着父母。从父母的来回踱步中,感觉他们既有“狗咬刺猪,无从下口”的思忖,也有“敢叫日月换新天”的斗志。
  
“这能种啥?队里分给其他人的地都比这好很多,给我们是这个没人要的地!”哥哥憋不住话,声音里带着委屈。
  
“这全是刺,怎么种?”我也跟着附和。明知道这是给父母添堵。
  
爸爸却弯腰用刀拨了拨脚边的刺藤,说:“常言道‘肥地生恶草’,你们看,刺长得这么威武,土肯定好。”我当时的思维,一点也不懂爸爸的逻辑。只听爸爸接着又说:“要明白,正因为差,队里才多给了我们一分地——多一分地,就多一份收粮的希望。”
  
原来爸妈早算好了这笔账,就为了多得一点土地,才主动要了这个没人要的荒地。我心里像被尖刺轻轻扎了一下,又疼又涩。
  
妈妈在旁边笑着补了一句:“就这刺也是好东西,砍回家可以烧火做饭,开荒顺带砍柴,是双收呢!”妈妈的乐观像一缕阳光,一下子照进了我心里。我攥着弟弟的手松了些,再看那些扎刺,也没那么吓人了。
  
  
三
  
我领着弟弟在路旁玩石子,爸爸、妈妈、哥哥准备动手干活。
  
爸爸先在周围找来一些韧性好的藤条,动刀了,无论是杂草还是扎刺还是杂树,依顺序清理,太长的砍成段,然后顺势堆在藤条上。砍出空档,爸爸将这些“战利品”,捆成捆,码到坡边。妈妈一边砍,一边反复叮嘱哥哥“小心,别被刺划了手、蹭了脸”。那个时候是没有手套的,只能靠眼神紧盯,动作放轻。
  
万事开头难,砍出了头绪,藏在下面的土终于露了一角——褐色的土块裹着碎草屑,像是久被遮掩的秘密终于见光。
  
一天下来,只有少量没完成了。
  
傍晚收工时,爸妈的手上都扎了刺。妈妈说,我手轻、眼睛亮,让我拿针给他们挑。妈妈倒是小心些,手上只有一处浅刺,我用针尖轻轻一拨就完事。轮到爸爸时,我心猛然一紧:他的手背与老树皮一个颜色,像乌龟壳一样粗糙,横七竖八到处是褶褶的纹路。手心相对好一点,但纹路也却是呈深褐色,像嵌了泥没洗干净似的,还顺着纹路开了几条口子,似小小的沟,又似鳄鱼的嘴。特别是大拇指虎口边的纹路开口更宽更深,里面带血的嫩肉,清晰可见。妈妈端着煤油灯,尽量凑近到爸爸的手边。我先将其他几处浅的给挑了出来。最后挑虎口大拇指边的刺时,我手开始抖,爸爸却一动不动,安慰我:“大胆挑,我不疼。”爸爸要我左手尽管使劲挤着有刺的部位,堵住血,让刺现形。他还开玩笑说“挑刺不巧,往底一针搅”。我想到,曾经我划伤了口,妈妈帮着一吹就不痛。我也对着爸爸的手边吹、边挑、边拨,爸爸时刻叮咛刺没挑出之前,左手得继续紧捏不能松。那个可恼的刺扎的真深,明明在那里左右晃,就是不出来。顺着纹路的口子越拨越深,周围的肉也拨得稀烂,我手抖、心也抖。好大一会,终于将其揪出——这个刺有一粒米长,尖很锋利。我偷偷看了一眼爸爸,只见爸爸的鼻尖、额头都冒出细汗。十指连心,怎能不痛!我长长松了口气,左手松开,爸爸手上的血瞬间涌出。爸爸又连忙从旁边的石灰墙上扣了一点陈石灰涂在伤口上,轻松地说声:“好了,没事了。”世上很多事发生了,只能当没事就过去了,疼痛也是如此,咬咬牙就过去了。
  
  
四
  
第二天,重新分工,妈妈和哥哥在前面砍,爸爸在后面开始挖蔸。全家人的干劲只增不减。爸爸一下一下高举挖锄,深深揳入土层,那些刺条的根、小树蔸,给它们来了个底朝天。妈妈和哥哥也加快动作,将最后一片盘踞的刺蓬砍倒。我和弟弟赶紧跑过去,把散落的小柴段、小蔸归拢成堆。
  
妈妈说:“就在这地里烧一堆火土肥吧。”只要是农村人,都会烧火土肥。只见妈妈在后面用耙子、用锄头将一些渣草碎末归拢成堆。妈妈一边操作,一边告诉哥哥如何拢堆才能烧得更好:最底层铺一层薄薄的土皮,像修房子打地基,然后铺一层稍微粗些的渣草;再覆盖一层地皮带草的土沫,又是一层粗渣草;再覆盖一层地皮草,如此反反复复。很快,地中央堆成像山一样的长条大堆。最上面,妈妈端了很多的土皮草压着。还说,一撮箕地表皮,就是一撮箕土肥。
  
哥哥听着妈妈的指挥,在四个角的下方干茅草处点燃。我拉开弟弟迅速退后,大火很快噼里啪啦燃了起来,像过年一样火星四射,又很快消失;烟雾飘渺,往上散开。看着不断窜出的火苗,看着冉冉上升的烟雾,我们的希望也一同上升。
  
火烧杂草碎柴,为荒地增加养料,消灭虫害根源,这是千百年来农人的智慧。
  
  
五
  
第三天天不亮,爸爸背着锄头到了这里,将火土肥的四周拨弄一下;傍晚也如此。哥哥也跟着,问为什么。爸爸解释:“烧肥也是有技巧的,只能烧到刚刚好。没烧透的地方,草籽、虫卵没死,给它们留了活路,给日后的生产就留下了隐患;烧过了头,土就没了肥效,得不偿失。”爸爸的锄头起落都较轻,没烧到的渣草往火边捋,烧透的土趴到外面散热。
  
第四天下午,已经完全烧完,但余热尚在,爸妈趁此机会,一人挑了几担人畜肥倒进了火土肥里,趁热拌匀,然后拢成大堆备用——这样自己造的土肥很肥,可以改善土壤环境,又可以降低生产成本,提高收益,当时的农民都喜欢。
  
等着烧火土肥的工夫,爸爸把这块地通通给挖了一遍。地里常有小石头,爸爸的锄头常被它们碰得火星乱溅。妈妈在后面敲细土块,我和弟弟屁颠颠地帮着捡小石头。哥哥放学回家,第一时间也是兴冲冲来到这地里,帮着捡小石头。爸妈偶尔直起腰,看着越来越平整的土地,扬起满意地笑。曾经吓人的荒地,就这样一寸寸挣脱了刺藤的束缚,现出地的轮廓。它们宛如一张摊开的空白纸,静候我们来书写,来耕耘。
  
休息时,爸爸叼着喇叭筒烟,问哥哥:“你读书了,说说这次开荒,有什么体会?”
  
哥哥想了想:“开了荒,有了地,可以种东西,我们能多收粮食。”
  
“说得对。”爸爸点点头,又问,“那你再说说,这块地,为啥会荒?”
  
“没人管它,没人种东西,就荒了。”哥哥回答很认真。
  
“要是人不读书,不学好,心里会不会荒?”爸爸又问。
  
“这……”哥哥愣住了,回答不上来。
  
爸爸从一块荒地,巧妙地切入到人生这个主题,那么恰切,那么深情,不能不去思考。
  
我在旁边听着,似懂非懂——只觉得爸爸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扔进了我的心里,漾起一阵阵微波。
  
后来,我也进了学校,老师给我们讲了哲学家史蒂芬的故事:他给弟子上的最后一课,是带他们到旷野看杂草,史蒂芬说:“要想除掉旷野里的杂草,方法只有一种,那就是在上面种上庄稼。同样,要想让自己的灵魂无纷扰,就得用美德去占据它。”
  
就这真理,哪个老农不知,想想就笑,我们的农人就是站在荒地上的深刻的哲学家。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爸爸妈妈开荒的样子、想起爸爸拨火土肥的样子:父母把杂草烧成肥,再种上庄稼,不就是用庄稼除杂草吗?想起爸爸虎口刺伤、妈妈堆火土肥的耐心、一家人围在煤油灯下挑刺的夜晚,渐渐明白了爸爸当年的话中话:土地要开荒,心里也要“开荒”——用善良、用努力、用知识、用智慧,把“荒地”变成“沃土”,日子才会越来越好,内心才会越来越充实,精神才会越来越富有。
  
在自己的荒地上,清理杂草,垦出熟土,种上种子,这就是人生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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