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忆】世上什么样的眼神最揪心 (散文)
 【云水·忆】世上什么样的眼神最揪心 (散文) 
一
  
“世上什么样的声音最惊心?是奴隶主的枪声……”想不起来,这是小学时哪一篇课文的句子了。知天命之年的一次经历,却叫我感知了人世间,什么样的眼神最揪心!
  
朋友,一个邂逅相逢的家伙打来电话,“快帮帮我吧,实在受不了啦!”
  
“啥?还有什么事儿能难得住你呀!”我眼前浮现出了他那副车轴汉子又乍又膀的魁梧身躯,和斜着眼看人,不屑一顾的神情。
  
“大哥,别拿老弟开涮啦,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来了就知道了!”
  
一夜的绿皮火车,拉着我和他见面了。啊呀,他咋变这样了?直立立的板寸,长长了,卧倒了。总是刮得黢青的下巴,也胡子叭叉了。以往圆睁的,总让人觉得瞅谁都不入眼的虎目,咋也眼皮耷拉了?这不就是一个得了重症的病猫嘛!
  
对着喝了杯啤酒,我才弄清了他贵体突疡的原委。不怪他牛,确实有程咬金三板斧的本事,当地一个公司的老板聘他当了野外工程的项目经理。
  
可他乐得鼻涕泡还没擦干净,老天爷却刮了一阵风,吹倒了脚手架子砸了人,这回他是鼻涕眼泪一块儿淌了。是祸躲不过,可这“点儿”也太“寸了”,偏偏砸的是一个孤老太婆的独苗苗!
  
哪怕留口气儿还能有个盼头,可这个刚刚才30岁出头,正准备娶媳妇的大小伙子,当时就一命归西了。噩耗传到那个穷县穷乡,土房上还蒙着塑料布当玻璃的穷屯子,准媳妇儿再也不露面了。就把一个孤老太太撂在炕旮旯,哭天抢地。
  
按老理儿,应该是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才对。可时下的人都长见识了,能眼观六路的“屯不错儿”们,像抢孝帽子似的,第一时间就纷至沓来,进了这个穷家的门。
  
“大姑呀,成子没了,俺也都跟着难受。可他走了,你老人家也得活啊!成子那是因公死的,他们公司赔个几十万,那可是天经地义!你甭担心没儿养老,有大白边儿掐手里,比儿子更有指望!”
  
“啥?你怕自己头发长见识短,递不上去话?有我呀!不敢说是铁嘴铜牙纪晓岚,可治他们一个头点地,不达目的不罢休,没问题!”
  
就这么的,三叔二大爷,七大姑八大姨,八竿子搭不上,九竿子沾点儿边儿的“能耐人”都来了!像护送太后娘娘似的,把个孤老太太撮上了“轿”。八九口子人,全烀上来啦!
  
“你是不知道啊,大哥,大嘴巴喊,滑舌子绕,还有那些个一把鼻涕一把泪,能噘你祖宗八代虎老娘们儿的‘叫叫儿’声,震得我脑瓜仁儿都疼得受刺激啦!老板让我跟他们好好谈,可他们也得听啊!这两天,我叫他们整的二虎巴登,五迷三道,一宿一宿睡不好觉!”
  
朋友说的这些,我哪能不明白。文词儿讲:“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老百姓的嗑儿倒简单了,就是无利不起早!簇拥着老太太来,还不是都想着邀功请赏,想着从赔付的蛋糕上叨一筷子!
  
“哥们儿,明早你领我去会会他们。哦,老太太你安顿好没有?”
  
“这还用问吗,我就差没打板儿供着啦!”
  
  
二
  
次日晨起,我还没出屋,“屯不错儿”就把我堵在了门口。叽叽喳喳,合着就是鸭子群上岸的阵势,“听说你是公司老板派来的钦差,不明白吗?人是在你们工地死的,那可是身体喯儿棒的大小伙子啊!不赔五十万可不行!”
  
“别口没嚼子瞎勒,不懂装懂硬充大明!五十万就打住了?你也太没见识啦……”
  
爷们儿还没说够,娘们儿又急着插进来了,“不说别的,老太太谁给养老送终?拉扯这么大容易吗?媳妇儿也娶不成了,这不是家破人亡吗!没见过你们这么小垫儿挂罗圈儿的公司,缺大德,还大愿的,拖到现在还一滴血都不出。叫我二姨姥可咋活呀!呜,呜……”
  
骂大街的屯子嗑儿,一齐火都上来了,差点儿没把房子吵塌了架!
  
其实昨晚我也没睡好,净预备功课了。这会儿的场面,我预料到了。说心里话,听他们七嘴八牙地嚷嚷,我倒没怎么上火。他们并非是胡搅蛮缠,也是一种合情合理还合法,伸张正当权益情绪上的宣泄。设身处地,但凡有一点儿恻隐心的,都能够理解,也都会为逝者留下的这个破碎的家,和他来不及瞑目,带到九泉之下的那种对孤零零老妈的不舍,寄予深深的同情和担忧。然而问题并不是这样有理不嫌声高,像在拍卖场叫价,就能解决得了的。
  
这个要五十万,那个又接着涨猴儿,没根没据地乱呛汤,就能呛呛出结果吗!
  
“吵够了没有?要是还没说够,那我就等着!”这第一句一冒出来,屋里却立刻静了下来。不过那些像刀子一样犀利的眼神儿,也全都死死盯在了我的脸上。
  
老话不是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吗?法律上更有主体适格,委托代理人的规定。我按照昨晚设定的步骤推进了。我指着那个其中嚷得最凶,看面相和举止,似有几分体面的中年人问:“你是死者的什么人?你能代表老太太谈这起事故的赔偿吗?”
  
“我当然能代表了!老太太是我大姑,她不找我找谁?成子是我表弟。俺们两家那可是打折骨头连着筋,实打实的亲戚!”
  
“你和老人家是什么亲戚,和这件事没关系。你说是老太太委托你出头代表的,那你有老人家亲笔签字的授权委托手续吗?”
  
他一下子没词儿了。瞅着他那张白净脸,和一个劲儿咔吧的眼睛,我提高了声音,
  
“既然你们谁都拿不出有老太太授权的委托代理手续,那就对不起了!从现在开起,你们全都靠边站吧。不是代理人,又不是利害关系人,我没有义务再陪着你们聊了。你们也别再拦着了,还是领我去看看老太太,她才是这起事故唯一享有权利的苦主!”
  
排除了外围的干扰,接下来的路开始顺了。
  
已是深秋时节,那个哥们儿朋友,可能怕慢待了老太太,特意把她安置在了一间还盘着火炕的农家院儿的正房。
  
“大娘,我们看望你来啦!你老人家还……”刚掀开门帘,我下半句话的“好”字儿却噎住了。一股辣嗓子的旱烟味扑面而来,一个盘着腿的老妇人斜倚在炕柜上,手里掐着旱烟袋杆儿,木然地抬了一下头。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呵!我一瞬间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了。没有一点点光泽,抽抽巴巴,干瘪得像流失了水份的麻土豆。那爬满了额头,布满了眼角,刻进了两腮和嘴边,沟沟壑壑的皱纹,在阳光的斜映下一览无余。仿佛就是一幅仅存着热度,展示着沧桑岁月斧琢刀刻的雕像。头上那白了一多半的头发,让人联想到盐碱地偶尔残生出来的稀疏野草。挽在脑后,更凸显出秃光光的额头。
  
而更叫人揪心的,还是她的那一双眼睛。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儿啊!干涩的眼窝,像已经干涸了的泉眼。蜘蛛网密布似的血丝,俨然就是泉水退去后龟裂的一道道裂纹,几乎爬满了整个眼白。已近晌午天的正房,阳光格外明亮,可老人家的双眼,却叫人想到了深不可测,光亮难以进入的古井。而井口又恍若被覆蔽了一层浑浑沌沌,灰翳似的薄幔。毫无生气和情感,冰冷冷地拒绝了温暖的阳光。
  
谁都会想到,失子之殇,那可是切肤揪心的悲痛,可眼下从这个母亲的眼目中,你却看不到一滴眼泪。面对我这个夺去了她儿子生命公司的代言人,她甚至也没有了愤怒,没有了质问,没有了哀伤。虽然已经知道我是来协商赔偿事宜的代表。这个过程,可能给她带来关乎未来生存,养老过河的大事。可她的眸子却仿佛丧失了转动的润滑,只剩了艰涩。没有显现出一丝一毫的光亮,还是呆愣愣地透溢着近乎麻木的黯淡和漠然。
  
我体味她整个身心的那种,曾经给她以希望,给她以未来的生命之绿,轰然间像遭遇了台风,被连根拔起,毀之殆尽的绝望,心里顿时涌上了一阵酸楚难耐的情感。我把周围的人都请出了屋子,只留下我的哥们儿,游移着,摸索着,试探着跟她聊起来。
  
  
三
  
“老人家,你高寿啊!”她缓缓抬起了眼皮,从烟荷包里掏着旱烟,颤抖的手抖抖薮薮,连眼袋杆儿也擎不稳,终于开了口。
  
“五十一啦。”啊呀,我心里又一颤,0才刚刚过了半百呀!这在城里人,正应该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大可以再美一美的好时候。可眼前这老妇人面相,看起来却有七八十岁的苍老。接下来的交流沟通,使我明白了她的苍老,就像是秋天成熟的核桃果,那凹凸不平的纹络,是一整个生长季刻出来的风风雨雨。
  
儿子刚三岁,丈夫得急性阑尾炎,穿孔感染,耽误了救治,走了。看着破锅漏房子瘫婆婆,她去下屋找了根绳子,咬咬牙一扬手就搭上了房梁,正要搬凳子的时候,“哇,哇……”孩子的哭声却传进了耳鼓,扯着绳子套的手,停住了,再也动不了了……
  
发送了丈夫,伺候走了婆婆,刚快熬出头,独根苗成了人,要开枝散叶了,谁知道黄鼠狼专咬病鸭子!老天爷还是没有放过她……没有这几个人撺掇,三十年前的那个念头,早都不知道打了多少个“漩儿”,又按捺不住地浮上来了。
  
断断续续地哭诉中,我才知道,原来那几个男男女女,被我当成“屯不错儿”的乡邻街坊,都曾接济过她们娘俩。为筹集给女方的彩礼钱,都还欠了人家的饥荒。现在是鸡飞蛋打了,各家想借赔付的机会,讨回自己的债权,也应是在情理之中了。可都还了债,孤老太太怎么办,难不成只能喝西北风过河吗?
  
我本来是应那个家伙的招呼,来帮着化事儿的,可此时,悲悯和良心,却把我这个帮忙的推到了一手托两家的天平上。一边是受托的公司;而另一方自然就是老太太这一边了。
  
还好,这家公司的老板比较通情达理,挺有人情味儿。可再怎么说,人家不是慈善机构,况且也还有其他人看着。这就意味着,首先还是得依据法律规定提出意见,在这个基础之上才能考虑老太太那一方的实际情况。可是老人家居住地的经济状况实在是太穷了!按照农村居民上一年度人均纯收入,和人均消费性支出水平的硬杠杠,算来算去,连什么丧葬费都加起来,二十来万也就顶天了。我不由叹了口气,真是人命分南北,北贱南值钱,天道太过不公了!这点子钱,要是都叫债权人拿走了,老太太自己还能剩几个子儿啊!
  
不过,也还是应了天无绝人之路那句话。当我听老板说,关键岗位的工人,公司都给买了保险之后,眉头忽一皱,计又上心头了。赔付的总数不超,但努力一把,从分付方式上,却能够让天平偏向老太太那一方多一些。
  
我跟那个老太太的侄子说,公司先给了十万块钱,你既然是你大姑的至亲,那就责无旁贷了,帮她把欠人家的钱,还吧还吧。但前提是,必须得给你大姑留两万,总不能叫她喝西北风呵!公司还没有偿付的那一部分,就不劳你大驾再操心啦!我们不会欺负她,你大姑心里也有打算,她不会亏欠你情分的。
  
事情帮到这个份儿上,我觉得已经画了句号,应该能够打道回哈了。可那个家伙,却又堵了我的道:“大哥,跟保险公司打交道,我脑袋现在就大。那帮家伙卖保险,好话说尽,可让他们出血赔钱,那都能给你算到骨头。左溜儿你来了一趟,就帮人帮到底,送佛送上天吧!”
  
  
四
  
心里话,我也真不放心那几个,人家两句话,就能给噎没词儿的主儿。我眼前又闪动起那个揪心的目光,它叫我难以抗拒,难以抵御。我留了下来,跑了保险公司的大门,做足了法律法规和保险合同的条款,以及主张权利的功课,又搭了一番口舌,费了不少唾沫,陪了不少笑脸,终于最大限度地争取到了比较理想的赔偿数额。保险单据上显示,投保人和受益人都是公司。但为了老太太能尽可能多得一些,我说服了老板,以公司名义出具了手续,避开了同行的所有人,直接将这笔十来万块钱,转给了老太太本人。
  
“老大姐,这点儿钱,养老过河不太够用。可你岁数还行,身子也能动,咱不可能坐吃山空啊,我问过你侄子,说你们那嘎达方圆十里八里连个卖酱油醋的地方都没有,不如用这点儿钱作个本儿,再雇个能出力的,开个小卖部吧。”是那句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古语启发了我。
  
老太太的眼睛好像头一回清亮了,她未置可否,没说一句话。蓦然间,却撩起还是盘扣的老式夹袄的大襟儿,捂脸放声嚎啕大哭起来。肩膀一耸一耸的。那种若断若续的哭诉,也让我们俩,特别是那个车轴汉子的家伙,也止不住落了泪……
  
“世上什么声音最惊心?是奴隶主的枪声!”
  
世上什么样的眼神最揪心?是失独慈母的泪目!
  
奴隶主的枪声,远离大小凉山、西藏高原,幸运的我们,从没有听过。京剧名家尚小云《失子惊疯》的视频,也曾让我为失去娇儿的胡氏,那种急而惊,惊而疯,甩着水袖,踩着疯步,疯癫若狂的艺术形象,而深深感动。但此行穷乡僻壤的经历,却是亲眼目睹了,体味了,那失去独生子女的农妇的泪目。它叫我揪紧了心肌,被攥住了肝腑,此生刻骨铭心地难以忘记。那是一种空洞、落寞、虚无,甚至于见不到凄怆,写满了世无可恋的干涩,和再无一丝生气的绝望,是人世间那种最惨痛,最哀怨的眼神眸光!
  
月有阴晴圆缺,人难避旦夕祸福。人们只能祈愿人长久,共婵娟,彼此互道多多珍重了。
  
又是一年秋夜朗,我问天上的月亮,你能告诉我,应该已逾古稀的“成子”妈,她还健在吗?过得还好吗?她的眼神,是不是早已燃起了充满了新的希望?
  
多情的秋风,或许已经传来了她的音信。伟人的词作,早已经埋下了伏笔——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2025年10月28日于长岛东汉普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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